夜色如墨,滏水在初春的寒意中静静流淌,水声淙淙,掩盖了南岸密林中更加细微的声响。两万龙骧精锐,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在预定的林间谷地完成了最后的集结。没有营火,没有旗帜,甚至没有搭建营帐。士卒们三人一组,背靠背倚着树干或岩石,裹着深色的防寒斗篷,安静地进食、检查装备、闭目养神。战马口衔枚,蹄裹粗麻,被集中在水草丰美又远离道路的隐蔽处,由专人看管,连嘶鸣都被控制在最低限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猎食前的寂静。只有各级将领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移动,用手势和最低的耳语传达着命令,确认着各部的状态和明日(或者说,下一个行动时刻)的预案。
中军临时选定的指挥点,是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统军将领——一位面容冷峻、左颊带有一道北伐时留下箭疤的中年将军,正借着微弱星月光辉,最后一次核对地图与斥候送回的加密情报。身旁几名核心校尉屏息凝神。
“邺城方向,今日有大批兵马出城,旗号‘淳于’,往西去了。”斥候队长低声汇报,声音干涩却清晰,“应是驰援武安。城内守军调动频繁,四门戒备森严,但巡夜频率似有规律可循。另,西城曹宅区域,守卫加倍,灯火较他处更为稀疏,安静异常。”
疤脸将军手指在地图上邺城西、南两个方向点了点:“淳于琼西去,河内方向我军虚张声势,袁绍注意力已被成功吸引。这正是我军等待的时机。”他抬起头,目光在黑暗中扫过几位校尉,“主公严令,我等乃决胜之刃,不出则已,出必见血封喉。然时机拿捏,至关重要。过早,恐惊扰邺城,使其内外合力;过晚,恐袁绍缓过气来,或生他变。”
“将军,以末将之见,当待张飞将军在武安打得再狠些,最好能将淳于琼牢牢钉在西线,同时河内鼓噪声势再维持两三日,让袁绍确信我军主攻方向就在彼处。”一名精悍的校尉低声道,“届时,邺城守军久备而疲,心神俱为西南所牵,我军再以雷霆之势自东北滏水方向突现,直插邺城北门或东门,必收奇效!”
另一名校尉补充:“斥候报,邺城北门、东门守将,似乎并非袁绍嫡系,与审配、乃至新近得势的某些将领关系不睦。或可……利用。”
疤脸将军沉吟片刻:“主公令我等‘待命’,这‘命’何时至,非我等所能决断。然我等需做好万全准备,随时可动。传令各部:第一,继续隐匿,杜绝一切明火炊烟,饮水需至上游汲取,排泄物必须深埋处理,绝不能留下任何大军踪迹!第二,斥候再往前探,重点摸清邺城东北、正北两个方向二十里内所有道路、桥梁、哨卡、村庄的详细情况,尤其是守军换防规律、兵力虚实。第三,挑选最精锐善攀爬、懂水性的士卒,组成三个先锋探路队,由熟悉冀州地形的向导带领,设法抵近观察邺城北、东城墙防御细节,寻找可能的薄弱点或潜入路径。记住,只观察,不接触,更不许打草惊蛇!”
“诺!”众校尉凛然领命,悄然后退,融入黑暗去传达指令。
疤脸将军独自留在原地,望向西南邺城的方向,那里有隐约的灯火轮廓,在这静谧的荒野中,如同巨兽蛰伏。他知道,自己手中这两万百战精锐,是主公吕布压上的一注重宝。他们潜伏于此,就像一柄已经抵在猎物咽喉、却引而不发的淬毒匕首。何时刺入,不仅取决于猎物的破绽,更取决于远处那双掌控全局的眼睛。
他抚过左颊的箭疤,那是北征草原时,一个鲜卑神射手留给他的印记。那场战斗,他们也是潜伏、奔袭、一击致命。这一次,目标更大,局面更复杂,但道理相通。耐心,是猎手最重要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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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州牧府内的灯火,几乎彻夜未熄。但与龙骧营那充满杀机的寂静不同,这里的灯火照耀着的是焦虑、争吵与无尽的疲惫。
袁绍躺在榻上,脸色灰败,医官刚刚诊完脉,开了安神的汤药,但他毫无睡意。耳边似乎还回响着白日里各方的告急和幕僚们无休止的争论。河对面吕布的“大军”虎视眈眈,西线张飞猛攻武安,淳于琼已率军驰援,但战况激烈,胜负难料。幽州方向虽暂无战报,但那庞德就像悬在头顶的第二把剑,不知何时落下。
更让他心乱如麻的,是城内。许攸下狱,其党羽或被抓捕,或惶惶不可终日,原本由许攸把持的一部分政务陷入半瘫痪。袁尚被申斥后,暂时安静,但其母刘氏不断吹着枕头风,哭诉委屈。袁谭虽未再被追究“通敌”之事,但父子间隔阂已深,袁谭麾下将领与审配等人龃龉不断。整个邺城的官僚体系,在外部高压和内部猜忌下,效率低下,暗流涌动。
“明公,药煎好了。”侍从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进来。
袁绍挥挥手,示意放下。他想起日间审配的提议:是否可启用张合,令其总揽部分城防?张合能力资历都够,但……他毕竟是河北派系的重要人物,与颍川出身的审配等人未必和睦。而且,张合似乎对曹操旧部并无太大恶感,这让他有些不放心。
又想起袁谭日间求见,被自己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回去。那个儿子,心里在想什么?是真的顾全大局,还是隐忍待发?
还有西城那个曹操……袁绍心中一紧。近日所有注意力都被外部战事吸引,对曹操的监控似乎……并未放松,但也仅限于监控了。他到底在干什么?是真的一病不起,还是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许攸构陷之事虽未坐实,但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从未消失。
“来人。”袁绍勉强撑起身体。
“明公有何吩咐?”
“去……去西城曹宅,问问……曹操病情如何了。”袁绍说完,又觉得不妥,补充道,“让医官随行,仔细诊看,回来详细禀报。还有,守卫曹宅的将领是谁?让他也来见我。”
他需要确认,需要掌控。在这个内外交困的时刻,任何一点不确定,都可能演变成致命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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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曹宅,书房。
曹操并未“卧病在床”,反而衣冠整齐,正在油灯下与荀彧对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张邺城粗略的街巷草图,上面用炭笔做了些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标记。
“袁本初今夜,怕是难以安枕了。”曹操的声音低沉而平静,指尖在草图上代表州牧府的位置点了点,“外有吕布鼓噪,内有倾轧未平,其心神已乱。此刻他派人来‘探病’,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不安。”
荀彧点头:“恰如主公所料。外部压力骤增,反倒让我等这边,暂时成了他视线中的‘次要’问题。然这‘次要’之下,暗流从未止息。许攸虽倒,其党羽余孽犹在,袁尚一系岂会甘心?袁谭怨气积蓄,张合等务实将领对现状不满……邺城看似因外患而暂聚,实则裂痕更深了。”
“吕布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曹操目光锐利,“他大张旗鼓于河内,猛攻武安于西线,看似全面施压,实则仍是‘驱虎吞狼,坐收渔利’的老套路。只不过,这次他驱赶的,是整个冀州的焦虑,而想要吞掉的……是这邺城,乃至整个河北。”
他顿了顿,手指移到草图东北方向,那里是城墙之外:“文若,你说,吕布的杀招,真的只在河内与并州吗?”
荀彧目光微凝:“主公的意思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曹操缓缓道,“吕布用兵,愈发诡诈。如此大张旗鼓,倒像是……在掩盖什么真正致命的行动。若我是他,既有心一举定河北,必不会将胜负全然寄托于正面强攻或并州偏师。当有一支奇兵,隐于暗处,伺机直捣腹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草图外围画着圈,“只是这支奇兵,会在何处?河内?并州?还是……更意想不到的方向?”
荀彧沉思:“并州张飞已动,河内虚张声势,此二者皆已暴露。若还有奇兵……幽州庞德?然幽州至邺城,路途不近,且需经过我军防线,难以隐蔽。或是……从河内另遣精锐,潜行而北?”
曹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望着跳动的灯焰,仿佛要从中看出那支隐藏利刃的轨迹。他知道,自己和袁绍,乃至这邺城中的所有人,都像是一张大网中的鱼儿。而吕布,既是撒网人,也可能已经化身为最致命的猎食者,潜藏于网外的黑暗深水之中,等待着最后收网的信号。
“无论他的杀招是什么,”曹操最终收回目光,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我们的应对之策不变。袁绍越乱,我们的机会越大。他今夜探病,便让他探。告诉下面的人,我病势沉重,神思恍惚,但对袁公感激涕零,只求苟活性命,绝无异心。同时……” 他声音压得更低,“让元让(夏侯惇)和妙才(夏侯渊)准备好,一旦邺城有变——无论是外敌破城,还是内部火并——我要他们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这宅院周边至少两条街巷,尤其是通往马厩和西侧小门的道路。”
“主公是准备……”荀彧心领神会。
“未算胜,先算败,更要算变。”曹操眼中幽光闪烁,“吕布欲收渔利,我曹孟德,未必不能做那最后得利的渔翁。纵不能得河北,至少……要保得我等性命,乃至……争得一线东山再起之机。这邺城的水,越浑越好。”
荀彧深深一揖。他深知,主公已在绝境中,布下了最为凶险,也或许是最具想象力的一步棋。这一步,赌的是对人心和时局的极致洞察,赌的是那稍纵即逝的混乱瞬间。
夜色更深,邺城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寂静”在蔓延。一种是潜伏杀机的死寂,一种是焦虑沸腾的伪静。而打破这寂静的雷霆,或许就藏在下一次日出之后,或许,就藏在下一阵吹过滏水两岸的夜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