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调入县委办的第三天,唐建科依旧保持着最早到办公室的习惯。他将办公室的地仔细拖了一遍,给每个同事的茶杯清洗干净,灌满刚烧开的开水,窗户开了条小缝透气,让清晨微冷的空气驱散一夜的沉闷。
这一切做完,距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他坐回自己的工位,再次摊开那份已经反复修改多次的《关于我县乡镇企业发展现状及下一步工作建议的汇报材料提纲》,眉头微蹙,进行最后的审视。他自觉已经倾尽所能,逻辑清晰,重点突出,数据扎实。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踏实感,仿佛还有什么关键之处被忽略了。
八点整,赵建国主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身形挺拔,步伐沉稳,目光扫过整洁的办公室,在唐建科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小唐,来得早。”赵建国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赵主任早。”唐建科连忙站起身。
“嗯,”赵建国走向自己的独立隔间,随口道,“你那个提纲,弄好了就拿进来我看看。”
“好的,主任,已经初步完成了。”唐建科的心跳漏了一拍,深吸一口气,拿起那几页凝结了他多日心血的稿纸,跟在赵建国身后,走进了那间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办公室。
赵建国的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但异常整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背后是满满当当的书柜,里面多是政策文件汇编、理论着作和县志等。桌上文件堆放整齐,笔筒、台历、电话各有其位,一丝不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茶叶的混合气味。
“坐。”赵建国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先坐了下来,接过唐建科双手递上的提纲,却没有立刻看,而是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蓝铅笔,目光先落在了桌角另一摞已经处理过的文件上。最上面一份,是下面某个局报送的请示件,上面贴着县委办综合科拟的文件处理签。
唐建科认出,那是钱国强昨天下午贴的签。
赵建国拿起那份文件,用手指点了点处理签上“拟办意见”一栏,对唐建科说:“小唐,你先看看这个。”
唐建科有些不明所以,凑近些看去。只见钱国强在用钢笔工整书写的拟办意见是:“请赵建国主任阅示。”看起来并无不妥。
赵建国用红笔在“阅示”两个字上轻轻画了个圈,抬头看着唐建科:“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唐建科心里一紧,仔细又看了一遍,迟疑地摇头:“主任,我……没看出来。”
赵建国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这份请示,是农业局报上来的,关于申请一笔特色农产品推广专项资金。金额不大,五万元。事情本身也属于他们的常规业务范围。按照权限和惯例,这类事项,根本不需要报到我这里‘阅示’。”
他顿了顿,看着唐建科若有所悟的样子,继续道:“办公室是中枢,是过滤器,也是放大器。什么文件该送到哪位领导面前,送到什么层级,这里面有规矩。不能下面报上来什么,我们都原封不动地往上端。该下面局办自己决定的事,我们就要明确退回,让他们自己行文;该分管副县长把关的,我们就不能轻易送到书记、县长桌上;而真正涉及全局、需要主要领导拍板的重要事项,则必须及时、准确地呈报。”
他用笔敲了敲那份文件:“像这份请示,金额小,业务单一,综合科完全可以在拟办意见上直接写明‘请转王副县长(分管农业)审阅’,或者更稳妥点,‘拟转王副县长阅处,请赵主任阅知’。用‘阅知’而不是‘阅示’,一字之差,含义完全不同。‘阅示’是请求指示、要领导决策,‘阅知’是让领导了解情况、备案即可。你用一个‘阅示’,看似尊重领导,实际上是把本该下面层级消化的问题,不加甄别地推给了上级,增加了领导不必要的工作量,也暴露了我们办公室人员政策不熟、把关不严的问题。”
唐建科背后瞬间冒出一层细汗。他之前只注意到拟办意见的格式和书写工整,却从未深思过这简简单单几个字背后,竟蕴含着如此精微的权责界限和运作智慧。钱国强作为老科员,不可能不懂这个规矩,他这么做,是疏忽,还是有意试探?唐建科不敢细究,但赵建国这随手一点,却让他真正窥见了机关工作“细节是魔鬼”的真谛。
“主任,我明白了。”唐建科心悦诚服地说,“是我观察不细,学习不够。”
赵建国摆摆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终于将目光投向了唐建科那份提纲。他看得很快,但眼神专注,红蓝铅笔不时在纸上某个词句下面轻轻划线,或者在一旁空白处做个简单的记号。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唐建科屏息凝神,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感觉这几分钟比几个小时还要漫长。他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考生,所有的自信在赵建国那沉稳如山的气场面前,都化作了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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