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小的...小的跟着陈管事去南瓦送银票,刚到门口,就看见...看见老爷满脸是血,被两个壮汉拖了出来...”
“还有高贵、高福两个...也被人架着,人事不知...那伙人牛高马大,好生凶悍!陈管事见势头不对,叫小的赶紧来通判老爷这儿报信,他自己奔知府大人府上报信去了!”
“爹啊!”
高氏一声尖嚎,猛的转身扑到唐之荣身边,死死抓住唐之荣袍袖,涕泪横流的哭嚎起来:
“老爷啊——!您听见了吗?!玉郎刚被人打成那样,我爹又遭此横祸!这些刁民是要反了天啊!他们眼里还有没有你这通判!还有没有王法!你可得给我爹做主啊呜呜......”
“住口!”
高氏尖利的哭嚎如同魔音穿脑,搅得唐之荣本就脆弱的神经突突直跳,儿子的遭遇尚在眼前,一丝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他烦躁的甩开高氏撕扯的手,力道之大,让高氏踉跄着跌坐在地。
然后死死盯着那报信家仆的脸,声音低沉得吓人:“打人的,是何模样?脸上,可有须髯?说!”
高升努力回忆:“回...回老爷,小的当时在街角暗处,只...只看到那些人的侧影,后来一路尾随,只是远远跟着,见他们去了府衙,这才前来报信...样貌...实在没看清...不过...好像...好像都没蓄须...”
唐之荣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瞬间手脚冰凉!
无须!又是无须!
高氏闻听此言,手脚并用的爬起,两步冲到唐之荣面前:“老爷您听见没!定是同一伙......”
“住口!”
唐之荣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高氏哭嚎顿止。
“拖下去!锁进西厢!没我的吩咐,胆敢踏出房门一步,家法伺候!”
高氏被唐之荣一耳光打懵,捂着脸噤了声,被仆妇半拖半架的拽走。
“备轿!去府衙!快!”
唐之荣匆匆套上公服,一把抓起官帽,胡乱扣在头上,也不等坐轿,一头扎进夜色之中。
......
临安府衙大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十二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分列两侧,面容肃杀。
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知府“张澄”端坐于公案之后,保养得宜的圆脸一片铁青。
堂下跪着五人,俱是青壮汉子,个个身形挺拔,跪姿异常规整。
在他们身前,横陈着三个软塌塌、血污狼藉的身影,正是人事不省的高元义及其两名家仆。
“啪!”
惊堂木重重拍在案上。
“大胆刁民!光天化日...半夜三更!天子脚下!竟敢当街行凶,殴人致残!简直无法无天!”
张澄见自己的老丈人被打成这副模样,眼看是不活了,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堂下当先一人,口中喝道:
“说!尔等受何人指使!因何下此毒手!快快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堂下,跪在最前面那人身形精悍,神情冷硬,他即便跪着,背脊也挺得笔直,如同一根钉在地上的铁楔。
此人正是冯益专门派来索要“精神损失”的内侍殿头郭城。
郭城面对知府老爷的喝问,脸上毫无惧色,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淡淡的回道:
“回府尊,高元义强买弱女,咆哮瓦舍,污言秽语辱人耳目,我等路见不平,依律将其拿下,押送府衙,正要告他欺辱良善,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影响社稷安定,危害公共安全,请大人明察。”
“依律?依的哪门子律?!”
张澄气得浑身发抖,这几条罪名他闻所未闻。
“强买弱女可有实据?咆哮瓦舍便要断人手脚?一派胡言!分明是尔等恃强行凶!还敢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简直无法无天!来人!给我拖下去,先打八十......”
“府尊且慢!”
就在这时,一声急喝从堂外传来,唐之荣带着一身寒气,大步流星闯入府衙。
他先是对张澄匆匆一揖,随即目光迅速扫过跪地的五人。
当他看到五人光洁的下颌和毫无惧色的神情,心头猛的一沉。
“你来得正好!”张澄见是他,强压怒火,指着堂下道:
“看看,看看你老...高员外被这群无法无天的狂徒打成什么样了!这些刁民还敢信口雌黄!不上大刑伺候,他们......”
“府尊息怒。”
唐之荣强压心中惊骇,蹲下身去,快速检查了老丈人和两个家仆的伤势,越查脸色越白。
见其中一人全身无伤,却已然断气,他越发惊骇,起身快步走到张澄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急促道:
“府尊,此案蹊跷甚多,恐怕没那么简单,容下官先问几句,再行处置不迟。”
他话语中流露出的郑重,让张澄心头咯噔一下,勉强点了点头,重重“哼”了一声,算是应允。
唐之荣转向堂下,放缓语气问道:“尔等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
跪在前面的郭城板着一张死人脸,毫无表情的回道:“小人姓王,家住城南,没有营生。”
“砰!”张澄见对方如此倨傲,再也按捺不住,拍案又要发作。
“府尊!”
唐之荣的声音近乎绝望,猛的一把按住了张澄,力道之大,让张澄大吃一惊。
他和唐之荣共事近十年,还从没见过唐之荣如此慌张,不由得心中生疑,暂时按下怒火,瞥了唐之荣一眼。
唐之荣得了默许,再次向那领头男子问道:
“本官问你,尔等究竟因何冲突?”
郭城微微抬了下眼皮,语气平淡:
“回大人,高元义欲强行赎买南瓦花魁,那娘子不愿,已择定恩客,高元义便咆哮瓦舍,辱骂威胁,更欲强抢。其行径,南瓦近千宾客皆可为证,我等路见不平,依律将其扭送官衙,何错之有?”
唐之荣心头再次一沉,赶紧追问:“那花魁所择何人?”
郭城淡淡的道:“此事无可奉告。小人只是路见不平,特来报官,正要告他欺辱良善,寻衅滋事,扰乱治安,影响社稷安定,危害公共安全,请大人秉公裁决。”
唐之荣用眼神压下又要发作的张澄,继而紧紧盯着郭城的眼睛:
“你方才言道,高员外强买花魁,咆哮瓦舍,辱骂威胁。本官问你,他可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之人?或是冲撞了哪位贵人?”
郭城闻听此言,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回大人,我等只知擒拿强买弱女、口出污秽狂言之徒。至于他得罪了谁,自有天知晓。”
唐之荣听闻这个“天”字,一颗心继续往下沉,又问:“高员外究竟说了何等‘污秽狂言’?竟惹得诸位如此‘义愤’?”
王城这次抬起了头,平静的迎上唐之荣视线:
“大人明鉴,高元义满口污言秽语,口口声声要如何如何报复,让得罪他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说,‘我家财万贯,良田千顷,你算什么东西?’”
“还说,‘你这穷措大,连给老夫提鞋都不配,你能奈我何?’”
“还说,‘看这临安府,是讲你的规矩,还是讲我高元义的规矩。’”
“还说,‘这厮定是与那贱婢早有勾连,来人,撕了他的嘴,打断他的腿。’”
“还说,‘你这狗杀才,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还说,‘你给我等着,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云云。”
“此人言语之间,视他人为贱,视临安府衙如私产,视大宋律法如无物,如此狂悖,岂非影响社稷安定?”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他口出狂言,无法无天,岂非自寻死路?又怪得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