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府养伤期间,陈皮这边。
他回到了自己的堂口,周遭是熟悉的冷硬与血腥气,可夜里却被更无形的绳索捆缚,那些陨玉幻境残存的碎片,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拼合,侵扰他的梦境。
不再是宏大完整的场景,而是一些灼人的片段,全是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固执地循环往复,挥之不去。
初遇,是在梨园。
梦里,二楼雅座栏杆冰冷,台下戏正酣畅。他意兴阑珊地瞥向台下,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里。她就坐在散座中,周遭喧嚣仿佛与她无关,只那样仰着头,定定地望着二楼的他。那眼底的情意太过坦荡炽热,像寒冬里毫无预兆燃起的一捧火,烧得他心头莫名一悸,竟忘了移开视线。
她忽然就笑了,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隔着戏台的嘈嘈切切,口型清晰地说了句什么。梦境将那一刻无限拉长、放大,他“听”清了“陈皮,你好,我是俞晓鱼,很高兴遇见你。” 嗓音清脆,带着一种陌生的雀跃欢喜,径直撞进他常年戒备森严的世界里。
再遇,是在红府祠堂。
梦里,他独自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面前是一排排沉默的陈家牌位,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扭曲而孤长。祠堂里只有死寂与肃穆,几乎令人窒息。然后,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很轻,很小心,停在了门外。
一次,两次……不知第几次,他终于在她又一次放下被子、准备悄无声息离开时,猛然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门外,她抱着一床厚软棉被,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僵在原地。他攥住她的后领,将她轻易拎到面前。祠堂幽暗的光线下,她脸上闪过清晰的慌乱,长睫颤动着,却很快又努力弯起眼睛,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声音干巴巴的:“陈……陈少爷,晚上好呀……”
他望着她那副强自镇定、眼底却泄露无遗的心虚模样,连日积郁的沉冷竟被冲淡了一丝,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觉察的笑意。他未松手,反而顺势将她拉进了肃穆的祠堂内,反手关上了门。
烛火因为气流而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森然的牌位之上。他逼近一步,低头看她无处安放的眼神,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玩味的审问:“俞晓鱼,” 他唤她全名,看着她轻轻一颤,“你这么晚,抱着被子来祠堂……究竟想做什么?”
她笑嘻嘻的胡诌打破:“陈少爷,我说我是来看月亮的……你信吗?”
烛火在她带笑的眼中跳跃,映得那几分狡黠格外生动。他握着她后领的手未松,闻言只垂眼睨着她,嘴角勾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声音低缓反问:“你看我……信吗?”
她也不恼,像是早料到他会这般反应,趁机将怀里抱着的、厚实柔软的被子一股脑塞进他空着的那只手里。棉絮蓬松温暖的触感,猝不及防地驱散了几分掌心的寒意与祠堂的陈腐气。
紧接着,她像变戏法似的,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竟是只油亮喷香的鸡腿。她撕下明显更大的一半,递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的,语气里带着分享宝贝般的雀跃:“给!小官塞给我的,我分一半给你呀?可香了!”
烛光柔和地笼罩着她仰起的脸,那笑容毫无阴霾,温暖坦诚得不可思议,仿佛能驱散一切阴冷与孤寂。那一瞬间,梦境里的烛火似乎真的有了温度,将他周身惯常的冰冷壁垒,灼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画面流转,如同被风吹动的烛焰,倏忽间由祠堂阴翳的月光下,转到了另一个明亮却让他心境同样复杂的日子师娘的生日。
红府处处张灯结彩,笑语喧哗,戏台上丝竹悦耳。所有人都围绕着今日的主角,那个温婉美好的女子。而他,如同一个局外的影子,独自倚在远离热闹的回廊柱旁,看着,听着,感受着那份与他无关的圆满与温馨。心底那片空旷的寒冷,并未被这喜庆驱散,反而更加清晰。
然后,她就出现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她只是抱着膝盖,默默坐到了他旁边的石凳上,隔着一臂的距离。她没有看他,目光也望向戏台的方向,仿佛只是恰好也来这里寻个清静。
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戏台上的咿呀声随风飘来。就在他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时,她忽然开口了,声音轻轻的,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他听:
“其实……月亮也不总是圆的。缺了又圆,圆了又缺,才有意思,对吧?”
“今天的戏真好听,丫头姐姐一定很高兴。”
“我听齐八爷说,后园那株老梅今年结了好多青梅,等熟了,我们偷偷去摘点,泡酒喝?”
……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毫无关联的琐碎话语,没有安慰,没有探究,甚至没有试图让他回应。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用那些平淡而生机勃勃的句子,在他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柔软的屏障,将远处的喧闹与他内心的孤寂悄然隔开。
梦境里,他依旧沉默着,没有回应她任何一句话。但很奇怪,心底那片空旷的寒冷,似乎真的因为身边多了这么个絮絮叨叨、自说自话的存在,而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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