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散后,已是申时。
燕轻云回到东院厢房时,崔挽月正伏案执笔,身旁堆着七八卷摊开的文书。炭盆里的火稍弱了些,她裹了件藕荷色棉斗篷,鬓边一缕发丝垂下,沾了墨也不自知。
“还在写?”燕轻云轻声问。
崔挽月抬起头,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倦色:“又理了一遍裴绍业部沿途的劣迹,补了几个细节。若真要当面对质,这些都得记牢。”
燕轻云走到她身后,看向案上文书。字迹清秀工整,条理分明,连裴绍业麾下某个旅帅在忻州强买民羊三只、少付二百文这种事都记下了。
“这些小事也记?”
“小事才见真章。”崔挽月搁下笔,“裴绍业若咬定是奉旨办案,咱们就跟他算这些细账——天后让他来朔州,可不是让他沿途扰民的。一桩桩一件件摆出来,御史台那帮人最擅长借这种由头做文章。”
燕轻云笑了笑,伸手替她把那缕散发别到耳后。
崔挽月微微一怔,耳根有些发烫,却没躲开。
“辛苦你了。”燕轻云温声道,“这些本不该让你操心的。”
“夫妻一体,说什么该不该。”崔挽月低下头,继续整理文书,“倒是你,三日后真要去谈判?我总觉得……太险。”
“险也得去。”
燕轻云在她身旁坐下,拿起一卷文书翻看。上面记着裴绍业部五千禁军的编成:弩手八百,骑兵一千二,步卒三千。领兵的几个都将名字、履历、性情特点,都列得清清楚楚。
“这些情报……”
“薛瑶提供的。”崔挽月道,“他这几年在程将军麾下,与禁军打过不少交道。禁军那几个都将,有两个还曾与他一起喝过酒。”
燕轻云点头。薛瑶是薛仁贵幼子,将门出身,在军中的人脉自非寻常。
“裴绍业此人呢?可有什么短处?”
崔挽月抽出一页纸递过来:“此人五十有二,出身河东裴氏旁支,武举出身,曾任左威卫郎将。三年前调任左监门卫中郎将,掌宫禁宿卫。据说……颇好虚名,尤爱旁人奉承。”
她顿了顿,又道:“随行的监军周兴,你也知道,是来俊臣手下得力之人,专司刑狱。此人心狠手辣,但有个毛病——贪财。离京前,有人见他收了好几箱财物,都是朝中官员‘孝敬’的。”
燕轻云目光微凝:“可知道是谁送的?”
“李孝逸。”崔挽月吐出三个字。
厅内一时寂静。
炭火爆出一点火星,噼啪一声。
“看来这位吴国公,是不打算让我安稳接手朔方军了。”燕轻云缓缓道。
“不止是他。”崔挽月压低声音,“我今日听薛瑶说,程将军闭城前,曾收到一封匿名密信,说裴绍业此行带了一份名单,要将朔方军中所有与李唐旧臣有牵连的将校一并清洗。”
“那封信……”
“程将军烧了,但薛瑶瞥见过一眼。”崔挽月的声音更轻,“信末有个标记,像是一朵……梅花。”
燕轻云心头一震。
梅花。
梅若烟的父亲梅瓒,梅花党的创立者之一。太平公主五年前灭梅府满门,为的是那批宝藏。如今梅花党残余势力暗中活动,这封信……
“是有人想激化矛盾。”燕轻云沉声道,“程将军若信了这封信,必会与裴绍业死战。朔方军一乱,北疆门户洞开,得益的是谁?”
崔挽月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突厥。”
“还有想趁乱牟利之人。”燕轻云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暮色渐合,细雪又起。远处城头上灯火依次点亮,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像是这乱世中一点倔强的光。
“挽月,”他忽然道,“若我此番谈判不成,反而陷在裴绍业营中……你便带着辛鹏、阿秀,随薛瑶从北门走,去夏州找王方翼将军。”
崔挽月手中的笔顿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燕轻云立在窗前的背影。紫色大氅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身形挺拔如松,却又透着一种孤绝。
“我不走。”她说,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
燕轻云回头看她。
“你若陷在敌营,我去救你。救不出来,我就去神都,敲登闻鼓,告御状。”崔挽月一字一句道,“告裴绍业擅杀大臣,告李孝逸构陷忠良,告他们勾结突厥、意图祸乱北疆——就算告不倒他们,也要让天下人知道,朔方军不是叛军,是有人要逼反他们!”
她说得平静,眼中却燃着一簇火。
燕轻云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崔挽月——她既是在博陵崔府深闺中长大的才女,也是穿越后小心翼翼隐藏自己的女子,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凛冽。
半晌,他走回案前,握住她的手。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掌心温热,力道沉稳。
崔挽月眼中的锐气渐渐柔和下来,低声道:“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我答应你。”
两人相视片刻,忽然都笑了。那笑里有无奈,有决绝,也有一种并肩而战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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