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的朔州城,风雪初歇。
天色阴沉得像是随时要压下来,城头的旌旗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卷动着。城墙上的守军持矛肃立,呵出的白气凝成霜花挂在须眉上,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城外五里处那一片黑压压的营帐——那是裴绍业带来的五千禁军。
燕轻云一行从南门入城时,薛瑶早已在城门内等候多时。
“燕大哥!”
薛瑶身穿明光铠,外罩猩红披风,按剑疾步上前。他脸上带着连日未眠的疲惫,但眼神灼灼发亮,像是溺水之人终于看见了浮木。
两人四目相对,尽在一笑。
“楚玉,辛苦了。”燕轻云握住薛瑶的手臂。
“幸不辱命。”薛瑶侧身引路,压低声音,“程都督在府中等候,情绪……不太稳定。”
燕轻云点点头,示意崔挽月跟上。辛鹏、阿秀护在左右。
朔州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令人心沉。
街道两旁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偶有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面色惶惶。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在巷口,眼巴巴望着他们这一行人马,被自家大人慌忙拉回屋里。
“城中存粮还能支撑多久?”燕轻云边走边问。
“若是省着吃,最多半月。”薛瑶苦笑,“裴绍业围城前,程都督紧急调了一批粮草入城,但城中有百姓三万,守军两万七千余人……杯水车薪。”
崔挽月在旁轻声道:“我进城时留意了,城西有座废弃的官仓,若是修缮得当,可应急储粮。另外,城中水井分布不均,南城一带百姓取水要走二里路,若真被长期围困,这是隐患。”
薛瑶闻言侧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敬佩。
燕轻云微微一笑:“内子擅察细微,楚玉见笑了。”
“岂敢。”薛瑶正色道,“嫂夫人心细如发,这些正是我等武夫常疏忽之处。”
说话间,已至都督府。
府门前戒备森严,两排甲士按刀而立,见薛瑶引客至,齐齐叉手。门内转出一名须发花白的将领,身穿山文甲,腰佩横刀,面容肃穆中透着几分悲怆。
“这位是董忠将军,程都督帐下左郎将。”薛瑶介绍道。
董忠上下打量燕轻云,目光如刀,片刻后抱拳:“燕少保远来辛苦,都督已在书房等候。”
语气不卑不亢,但燕轻云听出了那话音深处的一丝戒备——这是程务挺的心腹,对任何外来者都抱着本能的警惕。
“有劳董将军引路。”
穿过三道门廊,绕过影壁,来到一处僻静院落。院中植有数株老梅,此时枝头积雪,偶有几点红苞在雪中若隐若现,倔强得像是这朔州城当下的写照。
书房门开着,一个高大身影背对门口,负手立于窗前。
那人身穿常服,未着甲胄,但肩背挺直如松,只是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沙场宿将的沉雄气度。他正望着窗外那株老梅,一动不动,像是已站了很久。
“都督,燕少保到了。”董忠在门外禀报。
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燕轻云终于又再见到了这位名震北疆的朔方军统帅。
程务挺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目光沉郁如铁。
四目相对,两人都未立即开口。
程务挺的目光在燕轻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的崔挽月、辛鹏等人,最后回到燕轻云身上。
“燕少保。”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许久未说过话,“请坐。”
书房内陈设简单,一张大案,几把胡床,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朔方边防图,图上用朱笔标记着各处关隘兵力。案头堆着军报,最上面一份墨迹尚新,燕轻云眼尖,瞥见“裴绍业部今晨移营二里”字样。
众人落座,董忠按剑立于程务挺身后,薛瑶则站在燕轻云侧后方——这微妙的站位,已显出此刻书房内的阵营分野。
“程将军,”燕轻云率先开口,语气平和,“燕某奉旨前来,接掌朔方军事。圣旨在此,请将军验看。”
他从怀中取出黄绫圣旨,双手奉上。
程务挺没有接。
他只是看着那卷圣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悲愤,有不甘,有嘲弄,最后都化作了深潭般的沉寂。
“不必验了。”他缓缓道,“天后既派少保来,自有圣意。程某……遵旨便是。”
这话说得平静,但书房里的空气却骤然凝重。
燕轻云将圣旨放在案上,直视程务挺:“将军可知,燕某此来,并非只为接掌兵权?”
程务挺抬眼。
“城外裴绍业率五千禁军围城,监军周兴随行。”燕轻云继续说,“天后明面上是让裴绍业提审将军,实则是要逼反朔方军——若将军真与禁军开战,便是坐实了谋逆之罪,届时朝廷便可名正言顺调集大军平叛,将朔方军这支李唐旧部,彻底抹去。”
董忠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程务挺却摆了摆手,示意他放松。
“少保看得明白。”程务挺的声音更沉了,“所以程某闭城自守,不与交战——可这又能拖多久?粮草将尽,军心浮动,裴绍业日日遣使在城下喊话,说我程务挺拥兵自重,意图不轨……城中已有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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