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军院那纸轻飘飘的调令,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伍坐立难安。统一核验各段防务文书——这差事听着威风,实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一边是雷彪恨不得生吞了他的眼神,一边是监军院那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审视。他成了卡在两头猛兽牙缝里的肉,稍一动弹,就是粉身碎骨。
文书如雪片般堆上他那张破桌。各段伤亡名录、军械损耗、粮秣支取……抚顺关每日流多少血,耗多少粮,死多少人,如今都要先过他陈伍的眼,过他陈伍的手,才能呈上去。
他不敢有丝毫懈怠。白日里处理防务,夜里就着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句地核对誊抄。每一笔数字,每一个名目,他都看得心惊肉跳。他知道,这些墨迹干涸的文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和即将告罄的家底。更知道,雷彪和监军院,都正拿着放大镜,等着从他笔缝里挑出错处,寻到把柄。
他写得极其谨慎。给监军院的呈报,数据详实,条理清晰,却绝不触及核心军机,更不流露半分对雷彪不利的言辞。送往中军帐的副本,则隐去了一些过于敏感的细节,尤其是监军院额外索要的那些“无关防务”的讯息,比如某些军官的日常言行、士卒中的流言碎语。
他像走钢丝的杂耍艺人,在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书里,玩着微乎其微的差别游戏,竭力维持着危险的平衡。
几次呈报,监军院的青袍文官只是淡淡扫过,未置一词。雷彪那边,虽有亲兵冷言冷语,却也未再发作。陈伍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敢有半分大意。
这日深夜,他正对着一份各段箭矢库存汇总发愁——数字触目惊心,全线箭支存量已不足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守城战——门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笃。笃笃。
不是巡夜兵丁的节奏。
陈伍浑身一僵,手按上了桌下的刀柄,低喝:“谁?”
门外无人应答,只有风声。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门栓。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地面上,放着一卷熟悉的、用油布包裹的细长物事。
又是地图!
陈伍心脏狂跳,迅速将其拾起关门。展开油布,依旧是那幅精详至极的抚顺关周边地形图。但与上次不同,这一次,在地图边缘空白处,多了几行极细小的墨笔批注!
批注的内容,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关于关内几处水源地近日水质异常的记录!某处井水泛苦,某处溪流流量骤减,甚至标注了疑似被投毒的时段和范围!虽未明言何人所为,但指向性极其明显——若非内鬼,谁能如此精准地破坏守军命脉?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这地图,这批注……黑袍人不仅给了他眼睛,如今连刀子都递到了他手上!
这东西,交,还是不交?交给谁?
交给监军?那无疑是点燃炸药的引信,立刻就会在关内掀起清洗的风暴,雷彪首当其冲!交给雷彪?他会不会为了掩盖,索性将自己这个知情人灭口?
他捏着那卷滚烫的地图,在冰冷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心如乱麻。
最终,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能交出去。至少不能原样交出去。
他重新坐回灯下,铺开纸笔。他没有直接抄录地图批注,而是将自己近日核查文书时发现的一些蛛丝马迹——比如某段防区非战斗减员异常增多,辅兵营领取治疗腹泻药材的数量陡增——与地图上的信息隐晦地印证在一起,写成了一份看似基于日常文书汇总分析得出的、存疑的“水质异常报告”。
报告中,他谨慎地略去了具体投毒嫌疑的指向,只强调水源安全关乎守军存亡,建议加强水源巡查和警戒,并附上了有限的、看似从日常记录中推断出的“异常时段”。
写完,天已蒙蒙亮。他将这份精心炮制的报告单独誊抄了一份,天一亮,便亲自送往监军院落。
青袍文官仔细阅看了报告,目光在那几个“异常时段”上停留良久,抬眼看了看陈伍布满血丝的眼睛,淡淡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从日常文书里看出来的?”
陈伍垂首:“卑职愚钝,只是见各段呈报中,士卒腹泻、无力者近日增多,辅兵营领药记录亦有异常,故心生疑虑,胡乱揣测,恐有谬误,请大人明鉴。”
文官沉默片刻,指尖在报告上轻轻点了点:“你倒是有心。此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没有赞许,没有追问,只有一句模棱两可的“知道了”。
陈伍心中忐忑,却也只能退下。
当日下午,监军院落竟直接派出了一队番役,由一名面无表情的宦官领着,径直前往几处重点水源地,公然取样查验!动作之大,毫不掩饰!
关隘内顿时暗流涌动,谣言四起!
雷彪闻讯,勃然大怒,在中军帐内摔了杯子,却终究没敢直接阻拦监军行事。他看向西段方向的眼神,更是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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