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在溃败的路上一点点挣扎出来,灰白,浑浊,照着一群丢魂丧魄的人。
没有人说话,只有杂沓疲惫的脚步声,粗重压抑的喘息,还有伤员偶尔忍不住泄出的呻吟,很快又被自己或旁人用眼神死死摁回去。沉默像一块湿冷的裹尸布,蒙在每个幸存者的头上。
陈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泥泞冰冷刺骨,透过破烂草鞋的窟窿,直往骨头缝里钻。但他几乎感觉不到,脑子里反复倒带的,还是昨夜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喷溅的温热,战马嘶鸣,敌人栽落,还有自己手腕那记无意识却精准致命的微抖。
他偷偷攥了攥拳,掌心被矛杆磨破的地方沾着泥污,刺痛提醒他那不是梦。
旁边那枯瘦汉子,叫王老歪的,时不时拿眼角余光瞟他,眼神里混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陈伍把头埋得更低,只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
不能露馅。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像含着一块冰。
收拢他们的把总姓胡,一脸被火燎过的焦躁,嗓子彻底喊劈了,呵斥着队伍保持那点可怜的队形。他骑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驮马,来回逡巡,目光扫过这群残兵败将,除了晦气,看不出半点别的东西。
“快!磨蹭什么!想留给鞑子当舌头吗?!”他挥着马鞭,抽在空气里,发出空洞的炸响。
没有人敢吭声,脚步被迫加快,踉踉跄跄。
晌午过后,终于看到了抚顺关那残破的轮廓。关墙上有兵士探头,确认了身份,沉重的关门才吱呀呀打开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重、更加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
关隘内,挤满了从前线各处溃退下来的败兵,伤兵,以及更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的军户和百姓。哭喊声,咒骂声,军官维持秩序的吼叫声,混着伤口腐烂和人群聚集的臭气,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
胡把总把他们这支残兵塞进一个早已人满为患的破败营区,扔下几句“等候整编”、“严禁滋事”的废话,便急匆匆走了,像是多待一刻都会染上霉运。
陈伍和王老歪挤在一个勉强避风的角落,靠着冰凉的土墙滑坐下来。 exhaustion(疲惫)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没人发吃的。
只有几个挂着腰牌的老兵,骂咧咧地抬来半桶看不出内容的浑水,人群一拥而上,瞬间抢光。陈伍挤不进去,只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腹中的饥饿感重新变得尖锐,比昨夜更甚。
他闭上眼,试图用睡眠对抗饥渴,但一闭眼就是血色与刀光。
傍晚时分,营区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一队盔甲相对整齐、带着煞气的兵士开进来,为首的是个面色冷硬的百户。他们径直走向陈伍他们这批刚到的溃兵区域。
“昨夜!谁在溃退时,于营区东侧杀了一个建州斥候?”那百户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营区的嘈杂,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张惶恐的脸。
人群瞬间死寂。
陈伍的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血液轰一下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恐慌。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胸腔里。
没人回答。
百户冷哼一声:“有目击者报,是我军士卒所为。站出来!记功!”
依旧沉默。溃兵们互相交换着恐惧的眼神。记功?在这种时候?谁知道是不是催命符?
百户的眉头皱紧,显然不耐烦了:“没人认?好!那贼酋的首级和腰牌呢?谁拿了?交出来!”
还是无人应声。当时那种情况,逃命都来不及,谁还会去割首级搜腰牌?
陈伍手心全是冷汗。他记得,那骑士是戴着面具的,有没有腰牌根本不知道。
百户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几个来回,最终,像是放弃了,又或许根本不在意真相,只是啐了一口:“一帮杀才,屁用没有!”
他带着人转身走了,去盘问另一批溃兵。
人群这才稍稍活泛过来,窃窃私语。王老歪悄悄碰了碰陈伍的胳膊,极低地说了句:“幸好没人多嘴……”
陈伍喉咙发干,点了点头,后背的寒意久久不散。
记功?他只觉得可笑。那百户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嘉许,只有审视和麻烦。他几乎可以肯定,一旦承认,等待他的绝不是军功,而是无穷无尽的盘问,甚至被当成细作或怪物处理掉。
夜再次降临,比野地里的棚子更冷。关隘里的风,像是带着冤魂的哭嚎,在残破的墙垛间穿梭。
陈伍冻得根本无法入睡,蜷缩成一团,听着周围各种痛苦的呻吟和噩梦的呓语。
就在他意识模糊,半睡半醒之际,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摩擦声,轻轻触到了他的耳膜。
不是风卷枯草,也不是老鼠爬过。
更像是什么极轻的东西,点在了地上。
他猛地一个激灵,睡意瞬间驱散,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
借着远处哨塔微弱火把投来的黯淡光线,他看见,就在他们这群溃兵栖身的区域边缘,一个模糊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截断墙的阴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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