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下
苍梧山的雾气,比断魂崖下的更浓、更重。
不是晨雾,是瘴气。混杂着腐烂草木和某种腥甜气息的灰绿色雾气,终年笼罩着山脚十几个村落。当地人叫它“鬼瘴”,说这瘴气专吸活人精气,久了便会浑身溃烂、高热惊厥而死。
云昔戴着浸过药汁的面巾,蹲在一个简陋的草棚里。草棚是用树枝和茅草临时搭成的,四面漏风,里面躺着七八个病人,有老人,有孩子,个个面色灰败,身上裸露的皮肤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疹。
“云姑娘,阿牛他……他好像不行了”一个村妇抓着她的袖子,眼睛哭得红肿。
云昔快步走到最里面的草铺前。躺在那里的男孩约莫五六岁,嘴唇已经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她伸手探向男孩颈侧,脉搏快而浅,像即将断线的风筝。
“银针。”她头也不回地伸出手。
旁边的医仙谷弟子立刻递上针包。云昔取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在油灯火焰上快速燎过,然后精准地刺入男孩胸口膻中穴。针尖没入的瞬间,男孩身体剧烈痉挛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村妇吓得捂住嘴。云昔神色不变,手指捻动针尾,一缕极细的黑气竟从针孔缓缓溢出,带着腐肉的恶臭。
“是蛊。”云昔低声说,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
这不是普通的瘟疫。三天前她刚到苍梧山时,只以为是湿热瘴气引发的时疫,但越是深入治疗,越是发现不对劲——病人的症状相似,但脉象各异,有些人体内潜伏着极其阴寒的毒素,更像是被人下了蛊。
“云师姐。”一个年轻弟子凑过来,压低声音,“山外来了一队官兵,把进出村子的路都封了。领头的说要见你。”
云昔将银针缓缓拔出,针尖已经完全变黑。她将针浸入旁边一碗药汁里,黑气遇到药汁发出滋滋轻响,慢慢溶解。
“来了多少人?”
“至少五百,都带着兵器。”弟子声音发紧,“他们说……说我们是‘玄阴教余孽’,在制造瘟疫,要我们立刻束手就擒。”
云昔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几天在村里救治时,她不止一次听到村民提起“玄阴教”——那些被官府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用祖传的土方互相治病、接济粮食。教众大多是贫苦农民和手艺人,所谓的“教主”不过是个略懂医术的樵夫。
这样的“邪教”,值得朝廷派五百精兵来剿?
“你们继续施药,我去看看。”云昔站起身,解下沾满血污和药渍的围裙。她走到草棚角落的水盆前,简单洗了手和脸,将散落的碎发重新绾好。
手腕上的紫色痕迹,此刻正隐隐发烫。
村口,官兵已经列阵。
五百人的队伍,在狭窄的山道上排开,黑压压一片。盔甲反射着阴沉的天光,长枪如林,弓弩上弦。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汗水的味道,压过了山间的草木气息。
凌墨骑在马上,位于阵前。他的腿伤还没好全,骑马时间稍长就会刺痛,但此刻他背脊挺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锐在他身侧,欲言又止。
“将军,真要动手吗?”陈锐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道,“这几日我们暗访,那些村民……不像是邪教徒。”
凌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投向村内。透过稀薄的瘴气,他能看见远处简陋的草棚、来往奔走的青衣弟子,还有那些蜷缩在路边的病人。
他也看见了云昔。
她从那片灰绿色的雾气里走出来,独自一人,没有带兵器,甚至没有拿药箱。只是穿着那身已经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裙,脸上蒙着药巾,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
她走到阵前十丈处停下。
“凌校尉。”她开口,声音透过药巾有些闷,但很清晰,“你是来抓我的,还是来救人的?”
凌墨的手在缰绳上握紧。他看见她眼中的疲惫,也看见她身后那些草棚里一双双恐惧又期盼的眼睛。圣旨上的字句在脑海里翻滚:格杀勿论,不得有误。
“云姑娘。”他开口,声音干涩,“朝廷接到密报,苍梧山‘玄阴教’以治病为名,实则以邪术制造瘟疫、蓄养死士、图谋不轨。凡与玄阴教有牵连者,按律当诛。”
云昔静静听着,等他说完,才问:“你信吗?”
凌墨噎住了。
信吗?这三日他明面上按兵不动,暗地里派了斥候潜入各村查探。所见所闻,都与密报截然不同——所谓“邪术”,不过是苗疆流传的草药熏蒸法;所谓“死士”,是一群饿得皮包骨头的农民;所谓“图谋不轨”,是村民自发组织抵抗官府强征粮税。
但圣旨就是圣旨。军令如山。
“我相信我所见。”凌墨避开了问题核心,“但皇命不可违。云姑娘,如果你和医仙谷弟子立刻离开,我可以保证你们安全。”
“离开?”云昔轻轻摇头,“凌校尉,我身后有三百七十一个病人,其中一百二十三个是孩子。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等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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