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第九响,余音未散,山谷却已不是山谷。
是熔炉,是鼓腔,是绷到极致的弓弦——连空气都凝成半透明的震颤薄片,稍一触碰,便碎成齑粉。
晒谷场上,三十六口空棺齐齐一沉,又猛地一弹,如活物吞咽。
中央那口棺盖浮起三寸,缝隙里没有腐气,没有阴风,只有一股极淡、极暖的麦香,混着陈年桐油与炭笔灰的气息,悄然漫出。
老陶头孙子第一个扑过去,膝盖砸在黄土里,溅起一圈微尘。
他没看纸鸢,先抬眼——死死盯住顾夜白。
顾夜白站在三步之外,脊背挺直如未出鞘的剑,目光沉沉落在棺中那叠纸鸢上。
他没动,可袖口下,左手五指缓缓收拢,指节泛出青白,像在攥住什么即将崩断的东西。
那叠纸鸢静静躺在棺底,纸翼微卷,边角毛糙,每一只都被人反复折叠、展开、再折叠,折痕深得能刮出血来。
鸢面炭笔画的孩童剪影歪斜稚拙:一个跌倒,手还伸向半空;两个牵手狂奔,小脚丫离地飞起;还有一个回头张望,脸画得只剩一只圆睁的眼睛——大得吓人,盛满火光。
背面墨字更小,更歪,却像用指甲抠进纸里的:
“娘,我饿。”
“娘,火好大。”
“娘,他们不让我喊你……”
“娘”字,全写错了。
不是“女”旁加“良”,而是“女”旁加“艮”,或“女”旁加“亡”,甚至有一处,干脆画了个圈,圈里点三点——像泪,也像未燃尽的灰。
人群里忽然“嗬”地一声闷响。
一个白发老者踉跄而出,手持竹杖,杖头缠着褪色红布条——那是三十年前苏家赈麦队发给各村耆老的信物。
他枯瘦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指着纸鸢,喉头咯咯作响,却吐不出整句,只反复嘶哑:“安魂鸢……安魂鸢!癸亥冬,苏小姐亲手糊的!说……说孩子怕黑,放飞一只,魂就轻一分……”
话音未落,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在棺前,额头磕上棺沿,咚一声闷响,额角霎时渗出血丝。
哭声,像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堤坝,轰然决溃。
不是哀鸣,是嚎啕——压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哽咽,终于冲垮喉咙,撞得山壁嗡嗡回响。
老陶头孙子猛地抬头,嘶声下令:“井水!快!取昭影井第三层的水——要刚打上来的!”
两名青壮飞奔而去。片刻后,陶瓮落地,清水泼出,淋在纸鸢之上。
水渍迅速晕染开来,纸面炭痕未化,却于洇湿边缘,悄然浮出暗红血字——不是墨,是铁锈混着朱砂、龙鳞麦浆与童子指尖血调制的隐墨,唯有此水可激,唯此刻方显:
七月十五,听雪楼地窖,左三右七,砖下有骨。
字迹清峻,力透纸背,正是苏锦瑟亲授舆情司密录《隐文三十六式》中的“焚心显”——以血为引,以痛为契,非至绝境,不现真言。
周砚就在三丈外。
他整个人僵着,像被钉在原地的一截朽木。
听见“听雪楼”三字时,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听见“砖下有骨”时,他喉结猛地一跳,仿佛有把钝刀正一下下刮着气管。
他忽然动了。
不是扑向棺,不是跪地,而是反手探入怀中——动作快得带出残影,从贴身内袋里抽出一枚铜匙。
锈迹斑斑,齿痕歪斜,柄端刻着半个模糊的“苏”字,另一端早已磨平,只余一道深深凹痕,像被什么硬物反复撞击过无数次。
他踉跄冲上前,膝盖撞上棺沿也不觉疼,只将铜匙狠狠插进棺底一处几乎不可见的暗孔——位置正对纸鸢叠放中心下方,三寸见方,漆色比四周略深。
“咔哒。”
一声轻响,细若游丝,却比方才所有钟声都更刺耳。
棺底翻板无声滑开,露出幽黑窄缝。
一股焦糊味混着奶腥气,猝不及防地钻了出来。
周砚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匙柄。
他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翻板彻底掀开。
半截襁褓,静静躺在暗格深处。
粗麻布早已碳化发脆,边缘蜷曲焦黑,唯中间一小片尚存本色,上面用靛蓝土布歪歪绣着一只展翅纸鸢——针脚稚嫩,线头外露,却绣得极用力,仿佛绣的人,正用尽最后一口气。
周砚盯着那纸鸢,盯着那焦黑布片下隐约可见的一缕乌发——细软、蜷曲,带着婴儿特有的柔韧。
他忽然抬手,一把撕开自己左襟。
露出贴身锁骨下方,一道早已愈合、却永远扭曲凸起的旧疤——形状,竟与襁褓上那只纸鸢的翅膀轮廓,严丝合缝。
他喉头剧烈滚动,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眼泪,大颗大颗砸落,砸在焦黑襁褓上,洇开深色水痕,像迟到了十三年的雨。
风停了。
钟声散尽。
整个晒谷场,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野兽濒死般的抽气声。
顾夜白依旧静立。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扶,不是去劝,只是垂眸,望着那半截襁褓,望着襁褓上那只歪斜的纸鸢,望着周砚锁骨上那道与之呼应的旧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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