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得极快,像一匹浸透墨汁的粗布,兜头盖下。
桥头风硬,吹得人衣角猎猎作响。
顾夜白立在青石拱桥最高处,赤足踩着微凉石面,不披甲,不佩剑,只一袭洗得发白的粗麻衣,袖口磨出了毛边,腕骨却如刃出鞘,在将熄未熄的天光里泛着冷硬的青白。
他没说话。
只是抬手,将一枚青釉陶壶轻轻放在桥栏上——壶腹微鼓,壶嘴微翘,形似半弯新月,釉色温润,内里还余着半盏未冷的麦茶,浮沫已散,澄黄汤色静如古井。
壶底刻着一道细痕:苏家赈灾司制,癸亥年秋。
底下压着一张素笺,纸面空白,却在斜阳余晖里泛出极淡的蜜色微光——那是显隐墨遇热初醒的征兆,是三百二十七双眼睛,在纸背缓缓睁开。
桥下,老陶头孙子正带着十几个少年,用竹筐抬来新凿的青石板。
石缝未干,泥浆尚湿,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罐,揭开盖子,指尖蘸了蘸——罐中不是朱砂,不是墨膏,而是暗红近褐的稠泥,黏稠、微腥、泛着铁锈与陈年麦香混融的沉郁气息。
他将泥一点一点抹进石缝,动作极轻,却极稳,仿佛不是填缝,是在缝合一道三十年未愈的旧伤。
“双星亭印泥”,苏锦瑟亲配。
以龙鳞麦粉为基,掺入三百二十七户人家焚香时刮下的祠堂灰、三百二十七双孩童穿烂的鞋底布屑、三百二十七块当年赈粮袋上拆下的粗麻经纬……再混入一滴昭影指尖渗出的血。
雨水一落,印痕即渗,远望如血;若逢烈日,则蒸腾微香,甜中带锈,绕梁三日不散。
翌日清晨,鸡鸣未尽,安桥镇便醒了。
不是被锣鼓惊醒,而是被脚步声踏醒。
一户,两户,十户……百户。
有人捧着半袋发黄的麦粒,谷壳里还夹着炭笔写的“苏”字;有人拎着一双补丁叠补丁的布鞋,鞋底裂口处,用黑线密密绣着个歪斜的小“苏”;还有人抱着一块残木牌,边缘焦黑,是当年火场里抢出来的——牌面烧去一半,剩下“苏家义仓·癸亥”六字,字字如刀。
他们不说话,只默默走向桥头。
顾夜白仍站在那里,不动,不迎,不笑。
可当他目光扫过人群,每一道视线落下之处,便有人低头,将手中旧物高高托起,像托着尚未冷却的魂。
昭影坐在桥畔临时搭起的木案后,不过六岁,赤脚踩在青石上,脚踝细得能让人担心一碰就断。
她面前摊开一册新制《恩名录》,纸是苏家旧法抄造,韧如皮,薄如蝉翼,页角压着一枚乳牙——半枚,金丝嵌“苏”,静静泛光。
她执一支竹笔,笔尖蘸的是桥缝里渗出的“血泥”。
第一笔落下,写的是“王大山,癸亥年领麦三升,妻亡于冻,子活于苏家粥棚东第三灶”。
第二笔,写的是“李阿婆,癸亥年领布鞋一双,左脚破洞,右脚绣‘苏’字,今献于桥头”。
第三笔……第三十七笔……第三百二十七笔。
笔锋所至,字字入纸三分,墨痕未干,已有水汽凝于纸面——不是泪,是晨雾,是三百二十七道未散的冤气,在纸上悄然聚拢,结成一道无声的誓约。
无人高呼,无人喧哗。
可当最后一户老人颤巍巍放下那半截断拐——拐头包铜,铜上蚀刻着一个模糊却倔强的“苏”字时,整座桥忽然嗡了一声。
不是风声,不是水声,是青石共振之音,低沉、浑厚、自地脉深处传来,震得人耳膜微颤,心口发烫。
有人抬头,看见桥面石缝里,昨夜抹过的泥痕已悄然洇开,蜿蜒如血脉,纵横如阡陌,远远望去,整座桥竟似由无数个“苏”字托举而起——小篆、隶书、童体、反刻……大小不一,深浅各异,却无一例外,朝向北辰。
消息,比马蹄更快。
脚夫挑着货担歇在桥头喘气,瞥见石缝血痕,掏出旱烟袋的手顿在半空;货郎摇着拨浪鼓路过,鼓点忽然乱了节拍,回头盯了半晌,当晚就在十里外的茶寮里,压着嗓子讲:“那桥……是活的。”
第三日,商旅绕道而行者三十七人,驻足叩首者十一人,弃车徒步过桥者四人。
第四日,漕帮运粮船停泊下游十里,船老大命人取三斗新麦,登岸步行五里,亲手撒在桥头石缝之间。
第五日清晨,祠堂旧匾被卸下,木屑纷飞。
顾夜白亲自执斧,劈开匾额背面——内里赫然嵌着三百二十七枚铜钉,钉帽皆铸成微缩“苏”字,排列成北斗七星之形。
新匾已刻好:“安桥碑”三字,刀痕深峻,力透木髓。
可它没立在桥头。
而是被八条粗麻绳捆缚,由十二名壮年汉子抬着,沉默走向村口荒坡。
土坑早已挖好,深七尺,宽三尺,坑底铺着一层灰白骨粉——混着麦粒、**、与昨夜未燃尽的纸钱灰。
碑缓缓沉入坑中,只留碑顶三寸露于土外,青苔覆其上,如一道不肯闭合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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