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坳的雪,终于停了。
可人心里的雪,才刚化开一道缝。
枯梅那株虬枝,昨夜还覆着素缟似的厚雪,今晨日头一露,便显出几分活气——不是花,不是叶,是树皮底下悄然渗出的一线青润,像沉睡十年的脉搏,忽然跳了一下。
村民天不亮就聚在院外,红姑之子挎着竹篮,篮里摆着新糊的香炉、三枚青果、半截未燃尽的檀香;老陶头孙子肩扛小锄,身后跟着七八个汉子,手里拎着桐油刷、红绸、麻绳,连井台边打水的阿婆都端着一碗温热的糯米酒,说是“敬圣木,压邪气”。
“守影圣木!”有人带头喊了一声,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
“对!得移进双星亭正中!供着!护着!让后世孩子都知道,光是从这儿长出来的!”
“苏姑娘没走,她化成树了!”
话音未落,柴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夜白立在门内。
他未披斗篷,只着一身洗得发灰的旧布衣,肩头沾着几星未掸净的雪沫,左手提着铁锹,刃口还嵌着湿泥。
右肩微斜,像是刚从地里拔出什么沉重之物——而院角那株枯梅,已空空如也。
众人一静。
红姑之子张了张嘴,还没出声,顾夜白已抬步而出。
他没看香炉,没看果子,目光扫过众人脸,最后落在那株被挖出半尺深坑的梅树根处——断根裸露,裹着黑土,几缕银灰色细须蜷缩如将熄的火苗,在晨光里微微颤动。
他蹲下,铁锹插进冻土边缘,手腕一沉,一撬。
整块带根的泥土应声而起,他单手托住,稳得像托着初生婴孩的头颅。
没人拦。
不是不敢,是那一瞬,所有人忽然想起:这人曾背棺百里,不葬亲人于陵寝,只埋于荒坡野径;他拒接“风云录”榜首金印,当众折剑掷地,说:“名号若需人捧,我宁做无名鬼。”
如今他托着一株树,却比捧神龛更肃穆。
他一步,一步,踏雪而行,直回院角。
坑还在,深浅正合。
他将梅树缓缓放落,填土,夯平,最后掬一捧雪,覆于新土之上——不是祭,是盖被。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袖口沾泥,指节泛红,只淡淡一句,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人耳底:
“她生前最恨被人供着。”
风掠过檐角冰棱,叮当轻响。
红姑之子怔在原地,手中竹篮晃了晃,香炉里的灰簌簌抖落。
他低头看着自己昨夜熬了通宵写就的《逆天改命录·仙迹篇》手稿——墨迹未干,满纸“羽化”“留影”“神木降瑞”,还有一页密密麻麻批注:“此处当焚香三炷,百姓泪涌如雨……”
他忽然抬手,一把撕开。
纸页裂开的声音脆得惊人。
“今日不讲仙。”他嗓音沙哑,却透出久违的亮,“讲人。”
他转身,赤脚踩上戏台残基,竹板一拍,声如裂帛:
“且说那年冬至,苏姑娘咳着血,蹲在茶棚檐下,把半块姜糖掰成七份,分给七个冻僵的孩子——最小的那个,舔着糖渣,笑出了鼻涕泡。她没说什么大道理,只摸摸孩子脑袋:‘甜味散得慢,人就忘不了暖。’”
台下静了一瞬,忽有妇人抬手抹眼,不是哭,是笑岔了气;一个半大少年挠着头嘟囔:“我家灶膛灰里,还埋着她去年塞的三颗炒豆子……”
顾夜白没再说话,只转身回院。
门扉轻掩。
院角,枯梅静立,新土微湿。
昭影不知何时已蹲在树下,小手扒开浮雪,指尖抠进冻土缝隙,一点点,小心翼翼,捻起三粒干瘪的梅籽——灰褐,皱缩,轻得像三片枯蝶翅。
她没哭,也没说话,只将籽一颗一颗,塞进贴身小布袋,藏进左襟内侧,紧贴心口。
夜里,她梦见母亲站在老井边,素裙垂地,发间别着一朵早凋的野梅。
井水映着月光,粼粼晃动,她笑着问:“影儿,种哪儿?”
昭影醒来时,天还未亮,窗纸泛青。
她赤脚跳下炕,踩着冰凉地面奔出门去——不往祠堂,不往双星亭,不往碑林,而是直扑夜粥郎家那口黑黢黢的老灶。
灶膛冷了,灰堆尚温。
她跪坐在灰前,小手拨开表层浮灰,露出底下余温未散的暗红炭屑。
她掏出一粒梅籽,轻轻按进灰心,再用灰细细覆好,拍拍手,仰头望向灶膛深处——那里黑,却仿佛还存着一点微弱的、不肯熄的暖意。
那是娘最后喝过一碗粥的地方。
也是光,第一次真正落地的地方。
次日清晨,老陶头孙子送来一块木牌。
非碑,非匾,不过巴掌大,桐木所制,边角打磨圆润,未上漆,只刻一行字,刀锋干净利落,如呼吸般自然:
此处有人等过 sunrise。
他递过来时,声音很轻,却像把钝刀,慢慢剖开三十年陈年旧痂:
“先祖守碑,是为压真相;我守亭,是为记日常——英雄不在天上,在灶台、在戏台、在回家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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