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的墨色,正一寸寸被撕开。
心渊地穴里,金丝未散。
它们悬在半空,细如游丝,却比钢弦更韧、比月光更亮,千丝万缕,无声震颤——不是浮于空气,而是扎进岩层、渗入地脉、攀上穹顶裂隙,甚至悄然钻入每一具尚有余温的躯壳。
苏锦瑟闭着眼,右耳裹着染血布条,可她“看见”了。
她看见樵夫挥斧劈开松木,年轮深处浮出一张盲眼老妪的脸,嘴唇微动,正唱《问天谣》第三句;
她看见书生提笔写“春日行”,墨迹未干,“娄家弑忠”四字已自纸背透出,字字带血痂;
她看见街角乞儿蜷在破庙檐下,哼的是走调童谣,可调子一拐,竟成了守影族祭司临刑前最后哼过的安魂引……
这不是操控。
是压抑百年的真相,在借她的血、她的鼓、她不肯熄灭的念头,自己破土而出。
回音娘跪在鼓侧,双指按在自己太阳穴上,指尖微微发颤:“不对……太不对了……”她猛地抬头,望向苏锦瑟,“你的丝——在缠梦!不是编梦,是‘认领’梦境!活人的梦里,本就藏着未敢出口的疑、未敢落笔的恨、未敢点灯照见的暗……你没塞给他们什么,你只是……把锁打开了。”
风忽静了一瞬。
远处山脊线泛起鱼肚白,可心渊之下,温度却在升高。
不是火,是沉埋百年的怨气蒸腾而起,带着铁锈与青苔的气息,缓缓漫过石阶,舔舐众人脚踝。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京城钦天监观星台。
娄北斗瘫坐在星图阵中央,手中铜尺坠地,发出空洞回响。
他仰头望着穹顶玉璧——那里曾嵌着三十六颗星辰,代表世家血脉源流。
如今,三十五颗已黯如死灰,唯剩最后一颗,在紫微垣边缘剧烈摇曳,光晕明灭不定,像垂死者喉头最后一口气。
他疯了一样扑向祖祠密格,掀翻三重机关,扯开内衬夹层,掏出一只乌木匣。
匣中无符无咒,只有一枚干瘪人舌,以朱砂封存百年。
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在舌上。
那舌竟微微抽动,随即裂开——一名佝偻老仆自舌底爬出,浑身覆着暗红鳞屑,七窍淌着黑血,双目浑浊如蒙尘古镜。
他张口,没有声音,只有一卷薄如蝉翼、泛着皮肉光泽的人皮卷轴,从他喉咙深处缓缓吐出。
血谱先生。
记百族罪孽,不录名,只刻骨;不写案,只记刃。
卷轴铺展,七十二行朱砂小楷浮现,字字如刀剜:
【永和元年冬,娄氏献策‘影蛊惑民’,诏斩守影族七十二口】
【永和二年春,娄氏焚其祠、毁其鼓、断其脉,伪称‘地龙翻身,灾异示警’】
【永和三年秋,娄氏篡改《天工志》,抹去‘心影丝’炼制法,添‘妖术邪引,当诛九族’注疏】
一行行,一件件,皆有手印、有星图佐证、有当年钦天监密档残页拓影。
血谱先生枯爪般的手指,颤抖着蘸自己额角涌出的血,在卷末空白处,一笔一划,写下八个字:
赎罪……唯有自裁祭鼓。
娄北斗盯着那八个字,忽然笑了一声。
不是冷笑,不是惨笑,是孩子打碎琉璃盏后,蹲在地上盯着碎片,终于看清自己倒影里那张陌生脸时,发出的第一声茫然轻笑。
他踉跄起身,扯下紫袍,撕开内衬,露出素白中衣——那是囚服的底色。
他没哭,也没喊,只是怔怔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喃喃道:“原来……我们不是在遮掩罪证。
我们是在躲……那个每天晨起对镜整冠时,镜子里站着的刽子手。”
心渊。
苏锦瑟缓缓睁开眼。
右耳听不见,可左耳听见了——不是声音,是大地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不再颤抖。
她站起身,拾起新铸的鼓槌。
槌身未刻纹,只有一道天然木纹,蜿蜒如龙脊。
她抬臂,鼓槌悬于鼓面之上三寸,未落。
山风卷入地穴,吹动她鬓边碎发,也吹动那根插在发间的残缺影莲玉簪。
簪尖微光一闪。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似有千钧之力,撞碎岩壁回音,直贯云霄:
“百年前,你们说守影族蛊惑民心,妄图颠覆社稷。”
“今日,我再敲九十九鼓——”
“不为杀戮,不为复仇,”
“只为让天下知道——”
“什么叫‘民怨可鼓,天理不灭’!”
第一槌,落。
咚——!
远在三十六州府,所有官衙大堂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同时迸出蛛网裂痕。
咔嚓、咔嚓、咔嚓……
木屑簌簌而落,露出背面深深刻入的十六个字:
“永和元年,纳守影族首级七十二,悬于东市三日。”
第二槌,将落未落。
苏锦瑟手腕一顿。
鼓面金丝骤然绷直,如弓弦拉满——不是指向天空,而是齐齐转向地穴入口方向。
她眉心微蹙,目光未移,唇边却浮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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