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晴暖,山风过林,晒得人骨头缝都松了。
那座靠江而立的残破戏台却再未亮起一丝微光。
村里的孩子开始坐不住了。
阿牛蹲在渡船公的船头,仰着脸问:“老伯,不下雨,光就不回来了吗?”
渡船公正慢悠悠地刮着竹篙上的青苔,闻言抬眼看了看天——碧空如洗,无云也无雾,像被谁用清水反复擦过一般明净。
他沉默片刻,将竹刀收进腰间布袋,低声道:“光没走,是咱们忘了说话。”
这话没人听懂,可也没人敢追问。
自从那夜光影自行流转,映出苏锦瑟与顾夜白种菜争伞的画面后,整个村子便多了一种说不出的静。
不是死寂,而是像春水初融时河床的沉吟,仿佛人人都在等什么,又怕惊扰了什么。
入夜,月色铺院。
苏锦瑟坐在檐下小凳上剥豆子,青壳裂开时发出细微脆响,豆粒滚落瓦盆,一颗接一颗,清脆得能数进人心。
她穿了件素白细麻衫,袖口卷至肘弯,腕骨纤细却有力。
风吹动裙角,也吹乱了她鬓边一缕碎发。
忽听得墙外窸窣有声。
她动作一顿,眸光微敛,并未回头,只淡淡道:“谁在外头?”
篱笆外,老茶客佝偻着背站起身,手中握着一支秃笔、一方旧砚,纸上墨迹未干。
他挠了挠耳后,有些赧然:“我……写了几句。”
苏锦瑟抬眼,见他递来的纸页上写着:“四月初三,苏娘独坐檐下,风吹裙角如蝶。”字迹歪斜,却极认真,像是把一生的郑重都压进了这一行小字里。
她轻笑一声,接过纸瞧了半晌,摇头:“你记这个做什么?又不能换米换盐。”
“从前你靠编故事活着。”老茶客缓缓坐下,就着月光磨墨,“现在我们靠记日子养光。”
苏锦瑟指尖一顿。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她心口最软的地方。
她曾是执掌天下舆情的苏家嫡女,一句流言可倾城,一篇策论能杀人。
她为顾夜白编织神话,设局造势,让一个背棺人从泥尘中崛起,登顶风云录榜首;她以笔为刃,以影为旗,掀起江湖滔天巨浪。
可如今呢?
她不再需要别人信她强大,也不再在乎世人如何定义她。
可这些人,却开始用自己的方式,记住她的平凡。
她忽然觉得喉间有些发紧,低头继续剥豆,声音轻了些:“那你明天再来吧,我剥豆的时候话多些。”
老茶客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捧着砚台蹒跚而去。
第二日清晨,炊烟未起,灶房却先冒了浓烟。
苏锦瑟被呛醒,披衣推门,只见顾夜白站在灶前,黑衣沾灰,发梢焦卷,手中紧紧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汤汁漆黑如墨,冒着刺鼻糊味。
她皱眉:“又糊了?”
他转过身,脸上竟有一丝少见的局促,眼神却执拗如铁:“这次火候刚好。”
她看着他沾灰的脸,忽然明白过来——小厨娘昨儿悄悄塞给他的那张“十全补汤方”,他还真当了军令状。
七锅汤,六次烧焦,第七次终于勉强成形,哪怕全是苦炭味,他也坚持端出来。
苏锦瑟没说话,接过碗,轻轻吹了两口,仰头一口喝尽。
苦涩瞬间蔓延舌尖,她眉头都没皱一下。
顾夜白盯着她,嗓音低哑:“好喝吗?”
她抹了抹唇角,抬眼看他,忽然笑了:“比当年我在宫宴上喝的‘龙髓金汤’强多了。”
他这才松了肩,抬手欲替她拂去额前碎发,却又顿住,只低声说:“明日再熬。”
躲在柴垛后的小厨娘看见这一幕,捂嘴偷笑,眼眶却莫名发热。
她原以为英雄该是剑指苍穹、万众跪拜的模样,可此刻才懂——原来最动人的英雄,是肯为一个人反复烧焦七锅汤的男人。
几日后,织布婶的新布上市,名唤“人间图”。
图案皆取自那些雨夜戏台上的光影:顾夜白扫院,竹帚划过落叶,背影沉静;苏锦瑟晾衣,湿布随风轻扬,笑意浅淡;还有那一幕争抢破伞的瞬间,两人贴得极近,眉目间全是烟火气里的温柔。
她特地裁下一匹“炊烟并影图”,赠予准备离开的檐角猫奴。
“你若还要写传奇,”织布婶拍了拍她的肩,“就从这些开始吧。”
檐角猫奴接过布,指尖抚过那对并肩的身影,良久不语。
她曾写下十万字密档,罗列苏锦瑟如何操控人心、炼影成阵,可如今看来,那些不过是恐惧投下的阴影。
真正的传奇,从来不在阴谋里,而在一碗糊汤、一把破伞之中。
她默默取出随身携带的密册,那是她十年心血,也是她最后的执念。
火折子一点,她却没有点燃,而是将它一页页撕碎,纸片如雪,撒入村外溪流。
流水带走了墨迹,也带走了旧梦。
“从此我不再追神,”她望着水中倒影,轻声道,“只愿做一面映照人间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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