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颍川寄遗志
丰收的喧嚣终究会散。陈留的秋意刚浓了没几日,寒风就裹着雪籽来了——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场雪落下时,不是鹅毛大雪,是细密的雪粒,砸在窗棂上“沙沙”响,像谁在门外轻轻叩门。
也就是这日,戏志才倒下了。
不是倒在运筹帷幄的地图前,不是倒在清点粮草的账册旁,而是倒在他自己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屋里,倒在冰冷的病榻上。屋子本就逼仄,此刻被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彻底侵占——煎糊的苦艾味、熬透的当归味、掺了蜜却依旧冲鼻的甘草味,混在一起,是苦涩,是压抑,是生命被文火一点点熬干的味道。
萧澜推开门时,寒风裹着雪粒灌了进来,吹得桌案上的烛火“突突”摇曳,将墙上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他一眼就看见床上的人——那个曾经坐在他对面,指点江山时目光如炬、谈及天下时侃侃而谈的谋士,此刻已经瘦得脱了形。
脸颊深深陷下去,颧骨突兀地凸起,连眼窝都凹着,露出青黑的眼下。蜡黄的皮肤贴在骨头上,像一张皱巴巴的纸,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萧澜身影的瞬间,还能勉力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像风中快要熄灭的烛芯。
“主……公……”
声音轻得像风中的残羽,刚飘到嘴边就散了,若不是萧澜凑得近,几乎听不清。他快步上前,一把坐在床边,伸手握住戏志才放在被外的手——那只手冰冷、枯瘦,指节突兀地凸起,皮肤干得起了皱,摸上去像一截脱水的老树枝。
“军师,安心养病。”萧澜的声音很稳,刻意压着语调,却还是藏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陈留有我,撑得住。子龙在城外练兵,仲康守着粮仓,恶来盯着铁匠铺,一切都妥帖。”
戏志才闻言,嘴角牵了牵,想笑,可刚扬起一点弧度,就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咳咳……”他咳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单薄的被褥跟着起伏,像一片被寒风狠狠撕扯的枯叶,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耳的“嗬嗬”声。
萧澜赶紧收回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掌心下传来的全是嶙峋的骨感——他想起初见戏志才时,那人虽清瘦,却腰背挺直,言谈间尽是底气;想起为了推行曲辕犁,戏志才熬夜改图纸,连喝三天冷粥;想起为了筹齐铁匠铺的铁料,戏志才拖着病体去见乡绅,生生磨破了嘴皮。
为了陈留的万顷良田,为了士卒手中的百炼精钢,为了他萧澜的霸业,这个男人燃尽了自己所有的心血。
许久,咳嗽才渐渐平息。戏志才靠在床头,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脸色却比刚才更白了,连嘴唇都泛着青。可他的眼神,却异常清明,像蒙尘的镜子被擦净,亮得惊人。
“主公,”他喘息着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字字清晰,“某……某的时间,不多了。”
萧澜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砸中,连呼吸都滞了一瞬。“军师莫说胡话!”他急忙打断,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医官说了,就是风寒侵体,再将养几日,定然能好。我已经让人去寻最好的药材,哪怕翻遍陈留,也能……”
“主公。”戏志才轻轻摇了摇头,枯瘦的手指在被面上轻轻划着,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丝淡淡的平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咳血,如今不过是油尽灯枯,强撑着罢了。
“某死不足惜。”他的目光越过萧澜,望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雪花还在落,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声音里带着一种巨大的、化不开的遗憾,“只憾……未能亲见主公君临天下,未能看陈留的旗,插遍中原。”
“军师!”萧澜的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热意从眼底涌上来,模糊了视线。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发疼,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
“主公不必为我伤怀。”戏志才似乎察觉到他的难过,忽然抬起手,用尽全力,反手抓住了萧澜的手腕——那力道很轻,却异常坚定,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颍川!”
“郭嘉!”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沙哑,却砸得萧澜心头震颤。“此人之才,胜我十倍!”戏志才的呼吸越来越急,却依旧盯着萧澜的眼睛,生怕他听不清,“主公若能得之……如虎……添翼!”
最后一个“翼”字落下,他抓着萧澜手腕的手猛地一松,无力地滑落在被面上,再也没了动静。那双曾洞悉天下、算尽人心的眼睛,永远地失去了光彩,静静地闭着,像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房间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烛火还在摇曳,窗外的风雪还在“呜呜”地刮,像谁在低声呜咽,衬得屋子里愈发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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