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缓缓靠上周家庄专属的码头,缆绳抛系,跳板搭稳。张顺、张横、李立等人随着蒋敬走下船来。对于初次到来的人,眼前景象或许只是觉得热闹整齐,但对于蒋敬这位周家庄的“元老”而言,心中涌起的却是更深的感慨。
短短月余离别,眼前的庄子似乎又变了一番模样。
码头扩大了,停泊的船只规整有序;岸上新建了几排规整的仓房;通往庄子深处的道路似乎拓宽了,夯得更实。
更远处,庄内升起的炊烟似乎更稠密了些,隐约传来的市井人声也显得愈发蓬勃。一种肉眼可见的繁华与生机,正在这片土地上加速蔓延。
众人刚下船站稳,早已得到消息的许贯忠已带着几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位身着干净葛布长衫、神态清矍的老者,正是庄上的神医王世全。
他目光扫过人群,径直走向被蒋敬小心陪同着的张耒,也不多客套,只微微颔首:“这位先生,请伸手。”
竟就在这码头旁,寻了处干净的石墩让张耒坐下,三指便搭上了他的腕脉。周围嘈杂,王神医却仿若未闻,双目微阖,神情专注。片刻后,他眉头微微蹙起,捻着胡须沉吟不语。
张耒虽是大儒,此刻也不免心中忐忑。
周围下船的人见状,也好奇地放缓了脚步,远远围拢观望,不知这位气度不凡的老先生得了什么疑难杂症。
又过了片刻,王世全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松开了手。张耒察言观色,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先生,老夫这陈年痼疾……可还有救?”
王世全捋了捋胡须,语气平静无波:“去根不易,但好生调养维护,莫要劳累激动,与常人无异,寿数无碍。”
听闻此言,张耒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如此便好,如此便足矣!”王世全只点点头,不再多言。
一行人正准备在许贯忠引导下进庄安顿,王世全目光随意扫过人群,却忽然在张顺、张横兄弟搀扶的老母亲身上停住了。张母脸色有些晦暗,额角渗出细密的虚汗,脚步也略显虚浮。
“且慢!”王世全出声叫住了他们。
张顺一愣,连忙转身,恭敬问道:“神医,有何吩咐?”
王世全不答,走到张母面前,温声问道:“老夫人,近来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是否常觉某处疼痛?”
张母见这位神医气度不凡,又如此关切,便如实道:“先生慧眼。老身这后背……近些时日总是隐隐作痛,起初只当是劳累,未曾在意。这几日,疼痛却越发明显了些,有时夜里也睡不安稳。”
“母亲!”张顺、张横闻言,同时惊呼出声,脸上满是懊恼与担忧。
张顺急道:“您怎么不早说!这般忍着怎行!”
张母勉强笑了笑,宽慰儿子:“怕你们在外操心,想着许是受了些风寒,过几日便好了。”
王世全却脸色微肃,对张顺兄弟道:“莫再耽搁,速扶老夫人随我来庄内医馆细查。”语气虽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张顺、张横哪敢怠慢,一左一右小心搀扶起母亲,跟着王世全便往庄内疾步走去。
进了周家庄,那些初次到来的江州好汉及其家眷,无不瞪大了眼睛,满面惊异。
但见道路宽阔平整,两旁屋舍俨然,虽多是砖木结构,却整齐洁净,不见寻常村落的杂乱。酒旗招展,客栈招牌醒目,甚至还有书肆、茶坊的幌子,人来人往,井然有序中透着热闹。这哪里像是个田庄?分明是个规划得当、颇具规模的小镇了!
周家庄的原住庄客们看到新来者脸上的惊讶,早已习以为常,心中暗自得意,步履间也不由挺直了腰板。
王世全的医馆设在庄子中心偏静处,是一处独门小院,院内草药清香弥漫。他将张母引入内室诊治,张顺、张横则被留在外间。两兄弟坐立不安,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而侧耳倾听内室动静,时而在廊下焦急踱步。
煎熬了约莫半个时辰,内室门帘终于掀起,王世全缓步走出,手上拿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
张顺一个箭步上前,声音都有些发颤:“神医,家母……病情如何?”
王世全看了他一眼,语气平稳:“背疽之症。幸而发现尚早,疽未成脓透发,可治。我已施针用药,稳住病情。按方调理,忌食发物,静心休养,月余可愈。”
听闻“可治”,张顺兄弟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张横性急,紧接着问道:“多谢神医!不知……这诊金药费,需多少银钱?我们这就去准备!”
王世全闻言,倒是抬眼仔细打量了他兄弟二人一番,忽然问道:“你二人,可是庄主新招纳的头领?将来要管船队事的?”
张顺、张横对视一眼,他们确已得周天应允,日后要统领部分船队,行走江河。只是初来乍到,诸事未定。
张顺应道:“蒙庄主不弃,算是吧。神医问这……”
王世全“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摆摆手道:“既是我周家庄认可的头领,及其直系亲眷,凡在庄内就医用药,一应费用皆由公中支取,这是庄主定下的规矩。你们不必操心银钱之事,安心照料老夫人便是。”
“什么?”张顺、张横同时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横瞪大了眼,看向张顺:“兄弟,庄主……事先跟你提过这等规矩?”
张顺茫然摇头:“从未说过。”
张横重重吐出一口气,黝黑的脸上满是震撼与庆幸,用力拍了拍张顺的肩膀:“好兄弟!多亏听了你的劝,咱们来了!这位周庄主……真乃神人也!这等规矩,闻所未闻!”
王世全听着兄弟二人的对话,一边将药方交给旁边的学徒去抓药,一边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待得久了,你们便知。咱们这庄子,与天底下别处都不同。庄主待人宽厚,规矩却奇。但凡是真心留下的,便少有再想走的。” 说罢,便又恢复了那副淡然模样,转身去处理其他事务了。
另一边,蒋敬正陪着张耒在庄内缓步而行,参观这“周家庄”的实貌。看着整洁的街道、齐全的铺面、往来神情平和的庄客,以及远处规划整齐的居住区与隐约可见的工坊区域,张耒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指着眼前这片远超寻常村庄规模的聚居地,向蒋敬确认:“你方才说……这偌大一片基业,皆是那周天小子,在不足一年之内,白手建起的?”
蒋敬面带自豪,肯定地点头:“文潜公,此乃千真万确。庄内老少,皆可作证。。”
张耒手捻胡须,久久不语,只是目光深邃地扫过眼前的屋舍街道,耳中听着并不喧嚣却充满生活气息的种种声音。他宦海浮沉,见过繁华京师,也待过荒僻州县,却从未见过如此独特、有序而又生机勃勃的“庄子”。
这哪里是一个武夫或寻常商贾能建起的?那周天小子……果然藏着他未曾看透的玄机。看来,自己答应来此“静养”,或许真能见识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他心中对周天的好奇与审视,不由得又加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