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透过浔阳楼雕花的窗格,在雅间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天、李助与张顺三人重新踏入酒楼,气氛与先前已截然不同。
那机灵的伙计原本堆满笑脸上前迎客,一眼瞥见湿发未干、走在当中的张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讪讪地退到一旁,嘴唇嚅动了几下,终是没敢出声。
三人浑不在意,径直来到周天早先订下的临江雅间坐定。他们这般旁若无人的姿态,更让楼内几个伙计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谁也不敢上前招呼。
一个眼尖的伙计见势不妙,一扭身便溜向后堂报信去了。
后堂内,王掌柜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后悔那日鬼迷心窍,为几文钱得罪了张顺这尊地头蛇。
这几日门庭冷落,损失着实不小。他盘算着是否该厚着脸皮,备上厚礼去寻张顺说和,可对方明显在气头上,连面都不露,真是愁煞人也。
正自烦恼,那报信的伙计慌慌张张冲了进来,口中嚷道:“掌柜的,不好了!大事不好!”
王掌柜本就心烦,见他这般毛躁,不悦地呵斥:“天塌了不成?如此惊慌,成何体统!”
伙计喘着气道:“不、不是天塌了……是、是那张顺来了!”
“张顺?!” 王掌柜先是一惊,随即竟生出几分喜色,“他来了?可是来讲和的?我就说嘛,断了咱们的鱼,他那些弟兄不也少份进项?定是撑不住了!” 他越说越觉有理,脸上露出期待。
伙计见他兀自做着美梦,赶紧打断:“掌柜的,您可别想得太美!我瞧着……张顺那脸色,不像来讲和的。虽不似找茬,但也绝无好意。他还带了两个生面孔,气度都不凡,其中一个……好像就是早先订下三桌席面那位年轻官人。”
王掌柜听得糊涂,但知道此刻猜测无用,连忙整了整衣襟,强自镇定道:“走,去前面看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雅间内,周天三人慢条斯理地啜着伙计新奉上的热茶,并不着急点菜,似乎就在等掌柜现身。
周天看着张顺,笑问道:“张顺哥哥,待会儿那王掌柜过来,你待如何?可是要当面给他些难堪,出出气?” 他原以为张顺这等江湖豪杰,受了气必是要找回场子的。
不想张顺放下茶盏,摇了摇头,语气平静:“罢了。都是吃浔阳江这碗饭的,日后总还要打交道。断他一日鱼鲜,让他晓得厉害,知道咱们渔户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也就够了。凡事留一线吧。”
周天与李助闻言,不禁对视一眼,心中对张顺的评价又高了几分。此人看似粗豪霸道,实则心中有杆秤,懂得分寸,并非一味逞凶斗狠的莽夫。
正说话间,雅间门帘一挑,王掌柜带着一脸谦卑的笑容,几乎是“撞”了进来。他尚未开口,先朝着张顺深深作了个揖,语气恳切:“张顺兄弟!前日是小老儿猪油蒙了心,行事不周,得罪了兄弟和那位老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这里给兄弟赔不是了!”
见他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张顺脸上残余的那点愠色也消散了,但面上仍板着,冷哼道:“王掌柜,咱们打交道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张顺的为人,你该清楚。咱们渔户风里来浪里去,挣的是辛苦钱,讨的是公道饭。你那般欺辱一个老人家,实是不该!”
王掌柜连连点头,满脸愧色:“是是是,兄弟教训得是!小老儿知错了!今日这桌酒席,权当小老儿给三位赔罪,分文不敢收取!”
张顺眉毛一挑,不悦道:“谁要你请?今日是我做东,款待周大官人和李道长!用得着你来卖人情?”
眼看气氛又要僵,周天适时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既然误会说开,王掌柜也认了错,此事便算揭过。王掌柜,快些吩咐下去,整治一桌上好的酒菜来!这次可得有鱼——到了你这浔阳楼,若不尝尝闻名遐迩的江鱼,岂不是白来一趟?”
王掌柜一听,脸上顿时又现出尴尬之色,搓着手道:“这个……周大官人,您也知道,今日这鱼……”
张顺撇撇嘴,打断他:“鱼我已让弟兄们去取了,稍后便送到。你只管让后厨拿出看家本事来烹制,若做得不好,堕了你浔阳楼的名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王掌柜闻言,如蒙大赦,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张顺这关算是过了。他脸上笑容立刻真挚了许多,忙不迭应道:“一定一定!定让三位贵客满意!我亲自去后厨盯着!” 说罢,又朝三人拱了拱手,才转身匆匆离去,步履都轻快了不少。
张顺瞥了一眼留在门口伺候的伙计,吩咐道:“愣着做什么?拣你们楼里最拿手的菜式,只管上,酒要最好的!”
伙计连忙躬身应下,快步退出去张罗。
待伙计走远,张顺才转过身,举杯对周天、李助道:“周兄弟,李道长,今日一场误会,倒让咱们不打不相识!来,这第一杯,先敬相识之缘!定要喝个痛快!”
周天哈哈大笑,举杯相迎:“正该如此!”
酒菜很快流水般呈上,果然丰盛异常。尤其是那几道江鱼,烹制得色香味俱全,显是用了心思。三人推杯换盏,言谈甚欢,先前那点芥蒂早已烟消云散。
酒过三巡,张顺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周天兄弟,你们这‘威远镖局’,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我以前只听过护院、趟子手,这‘镖局’二字,倒是新鲜。”
不等周天回答,李助便捻须一笑,将镖局的职能、运作方式,深入浅出地解释了一番。如何承接货物、规划路线、安排护卫、厘定保费,如何凭借信誉和武力保障货物安全,连通南北商路等等。
张顺听得仔细,眼中渐露惊奇之色。这营生听起来条理分明,又颇有气魄,绝非小打小闹。他忍不住问道:“这……真能赚到钱?”
周天抿了一口酒,笑道:“自然是要赚钱的,不然兄弟们喝西北风去?不过,像这次八条大船齐发的场面,往后恐怕不易常见了。”
“哦?为何?” 张顺追问。
“此次是占了天时地利。” 周天解释道,“镖局初立,名声未显,恰好济州、东平、东昌三府商家有南下大宗货物流转之需,我们又决心打响头炮,这才汇聚成如此规模。日后常态,多半是分线分批,依货物多寡、路途远近灵活调配。当然,声势还是要有的,否则镇不住沿途宵小。”
张顺点头,感慨道:“即使如此,八条大船同进同出,旌旗招展,也足够骇人,足以扬威名于水道了。”
周天嘿嘿一笑,与李助交换了一个眼神。李助会意,举杯岔开话题:“张顺兄弟,说这些生意经作甚?来来,喝酒!今日只论交情!”
又是一轮酣畅对饮,气氛愈加热络。李助见时机成熟,忽然放下酒杯,轻轻叹了口气。
张顺果然问道:“道长何故叹息?”
李助目光投向窗外浩渺的江水,语气带着几分悠远与遗憾:“贫道是叹我们庄主,本有吞吐四海之志,奈何……受制于人手器械,如今只能在这内河湖泊间辗转,抱负难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