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迈步来到浔阳楼外,驻足观瞧。但见此楼碧瓦朱甍,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端的是气象不凡。楼高三层,凭栏处正可俯瞰万里长江,烟波浩渺,帆影点点,果然是自古文人骚客、商旅豪杰登临远眺、饮酒抒怀的绝佳去处。
周天嘴角微扬,轻声自语:“好一座浔阳楼!宋江题反诗,倒真会挑地方。” 这话说得极轻,随风而散。
他整了整衣襟,刚要抬步迈进那气派的门楼,忽听得旁边有人高声叫道:“那位大官人!且请留步!”
周天闻声一愣,停住脚步,循声望去。
只见楼旁石阶边,蹲着一个短衫赤足、头戴竹笠的渔夫打扮的汉子,正朝自己挥手。
周天心下疑惑:自己初到江州,人生地不熟,谁会认得自己?他左右看看,并无他人,便指着自己鼻尖问道:“这位大哥,可是叫我?”
那渔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也不答话,反问道:“大官人可是要进这楼里吃鱼?”
周天点点头,坦然道:“正是。久闻浔阳楼江鱼乃是一绝,既然到了此地,自然要尝尝鲜。怎么,这……可有什么讲究不成?”
渔夫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江风吹得微黄的牙齿,摇头道:“讲究倒没有。只是好心告诉大官人一声,今日这浔阳楼里,没鱼可吃。大官人若要吃鱼,不妨移步别家。”
“没鱼?” 周天怔了一下,看看渔夫,又看看眼前这偌大酒楼,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没多想,只当是今日渔获不佳或酒楼另有安排。他朝渔夫随意一拱手:“原来如此,多谢大哥告知。” 说罢,便要继续往里走。
那渔夫见周天听了自己的话,竟似浑不在意,脚步不停,不由得有些着急,三两步跟了上来,口中“哎、哎”了两声,却见周天已跨进了门槛,只得也跟了进去。
一进大堂,周天便觉出几分异样。这浔阳楼名声在外,此刻又正值饭点,本该宾客盈门,喧闹非凡才是。可眼下,偌大的厅堂里却冷冷清清,只零星坐了两三桌客人,显得空旷而安静,与楼外江畔的繁华景象格格不入。
周天虽觉奇怪,但既已进来,便寻了个临窗的敞亮位置坐下。一个伙计无精打采地蹭了过来,先瞥了一眼跟进来的渔夫,鼻子里似有若无地轻哼一声,这才转向周天,扯出个笑脸:“大官人要用些什么?小的先跟您说一声,今日楼里……没有鲜鱼可做。”
又听见“没有鱼”三字,周天终于被勾起了好奇心。他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那伙计,问道:“这就奇了。我慕名而来,皆因听闻贵楼烹制江鱼乃是江州一绝。为何偏偏今日没有?难道……贵楼买卖,还有歇鱼的日子不成?”
伙计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与不满,又狠狠瞪了那跟在旁边的渔夫一眼,压低声音,却又能让渔夫听清:“大官人有所不知。不是咱们不做,是有人……不让咱们做。咱们浔阳江上的渔夫,但凡打上来的鱼,要卖给哪家酒楼,如今都得听一个人的安排。那人说不给咱们送,咱们就连一片鱼鳞也见不着!”
“哦?” 周天眉毛一挑,心里瞬间闪过一个名字——张顺!在原本的故事里,这“浪里白条”张顺可不就是浔阳江上的渔霸,掌控着江鲜买卖么?没想到,自己初来乍到,就遇上了这档子事。他心里暗忖:这张顺行事,倒也霸道得紧。不过,这是本地人的恩怨,自己一个过路客,还是少掺和为妙。
当下,他便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对伙计道:“原来如此。无妨,没鱼便没鱼吧。拣你们楼里拿手的菜式,尽管上来便是。对了,稍后我还有不少同伴要来,你且先预备着,整治三桌上好的席面,要肉食丰盛,酒水管够。我们晚些便过来。”
伙计一听是个大主顾,脸上顿时阴转晴,刚要高声应下,眼角余光却又瞥见那渔夫杵在一旁,脸色阴沉地盯着这边。伙计心里一突,想起张顺那伙人的手段,到嘴边的热情话又咽了回去,犹豫片刻,还是凑近周天,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劝告的意味:“大官人……小的多句嘴,您……要不还是换个地方用饭?方才您进来时,怕是已经……”
周天见他前倨后恭,一会说没鱼,一会又劝自己走,此刻更是吞吞吐吐,不由生出几分愠怒,皱眉道:“你这伙计,好生奇怪!一会让点菜,一会又赶客,到底何意?莫不是欺我外乡人?”
伙计见周天面色不豫,知道他已有些恼火,吓得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大官人息怒!小的只是……只是……” 他偷眼瞄着那渔夫,终究没敢把话说透,只得讪讪地低下头,“您……您只管点菜,小的这就去吩咐后厨准备。”
周天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了然,知道必是畏惧那“张顺”的势力。他也不想刚到江州就惹麻烦,便按下心头不快,自怀中取出一锭足色的银子,“当”一声放在桌上,沉声道:“罢了。就按我刚才说的,三桌上好席面,拣你们最拿手的肉菜准备,酒要醇厚。银子先付了,晚些我们自过来。只是记住了,既要开门做生意,便该有些做生意的胆气。”
伙计被那锭银子晃了眼,又听周天话语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是是是!大官人放心,一定备得妥妥当当!包您满意!”
周天不再多言,起身便往外走,对那一直瞪着自己的渔夫视若无睹。
那渔夫名叫张大牛,确是浔阳江上讨生活的渔户,今日正是受了张顺的指派,来这浔阳楼外盯着。
起因是前几日,这酒楼掌柜欺负了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渔夫,压价强买,言语刻薄。张顺身为渔户们的行首,闻讯后大怒,当即传下话去,断了浔阳楼的鱼鲜供应,非要那掌柜服软认错不可。
本地熟客大多知晓这层过节,这几日便都换了地方吃饭,浔阳楼生意一落千丈。
张大牛见周天这个外乡人非但不听劝,还大手笔订下三桌席面,分明是没把张顺定的规矩放在眼里,更可气的是那酒楼伙计得了生意,还敢拿话挤兑自己。他越想越气,待周天走远,便一跺脚,转身急匆匆去寻张顺报信。
江边一处简陋却宽敞的渔棚下, 张顺正与十几个相熟的渔夫围坐说话。他生得肌肤雪白,体格健硕,虽只穿着寻常布衣,顾盼间却自有一股彪悍精干之气。
一个渔夫笑道:“顺哥儿,咱们按你说的,停了浔阳楼三天的鱼获,你是没瞧见,那王掌柜的脸都绿了!店里冷清得能跑马!”
众人闻言哄笑。另一人道:“就得这么治治他!让他知道知道,咱们打渔的也不是好欺负的!”
张顺听着,脸上也带着笑,却摆了摆手:“教训一下,让他晓得厉害就行。咱们靠水吃水,他们开门迎客,日后总还要打交道,不必结死仇。过两日他若识相,低个头,这事便算了。”
正说着,只见张大牛气呼呼地分开众人闯了进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张顺见他模样,奇道:“大牛?咋了?谁给你气受了?不是让你在浔阳楼那边盯着么?”
“顺哥!有人……有人坏了咱们定下的规矩!” 张大牛喘着粗气道。
“哦?” 张顺脸色一沉,“谁?在哪儿?”
张大牛便将自己如何好意提醒那外乡客官,对方如何不理不睬,那酒楼伙计又如何借着生意讥讽自己“挡不了财路”,最后那外乡人如何一掷千金订下三桌大席,分明是没把他们这帮渔夫放在眼里等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末了,他恨恨道:“顺哥,那厮看着像个有钱的公子哥,怕是没经过事,不知道咱们浔阳江上的深浅!这分明是瞧不起咱们,破了您的禁令!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顺静静听着,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盯着江面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寒光闪动。待到张大牛说完,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
“浔阳楼的事,暂且放放。先带我去会会那个不懂规矩的外乡人。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到了我张顺的地头,还敢这般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