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道上,一条不起眼的乌篷小船悄无声息地划破平静的水面,朝着周家庄方向驶去。
船头,阮小七压低斗笠,奋力摇橹;船尾,一身粗布衣裳、粘了假须的吴用,则不住地打量着沿岸景致。
行不多时,远远已能望见周家庄外新修的码头。
令两人略感意外的是,码头上坐着七八个船工模样的汉子,个个伸长了脖子,满脸羡慕地朝着庄内张望,不时还交头接耳,咂嘴赞叹。
阮小七将小船缓缓靠拢,凑近一个看起来面善的老船工,压低嗓子,操着外地口音好奇问道:“这位老哥,你们这是……瞧啥热闹呢?”
那老船工回头瞥了一眼阮小七和他们的船,随口道:“能瞧啥?瞧人家庄子里的大喜事呗!” 语气里带着股说不出的酸劲儿。
吴用心念一动,接过话头,拱手笑道:“老哥,听您这意思,前头那周家庄,今日是有喜事?”
“当然是有喜事”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船工接口,“听说是庄子里两位管事的头领今日成亲。”
“管事成亲?” 阮小七更奇了。
老船工咂咂嘴:“可不!周庄主太豪气了,见船就请!我们的人进去个把时辰了还没影,等得人心痒!”
这番话引得周围同样在等同伴的船工纷纷点头,七嘴八舌,话里话外全是羡慕,对庄里的热闹场面心痒得很。
阮小七听得心里直痒痒,回头对吴用低声道:“学究,来都来了,要不……咱也混进去瞧瞧?”
吴用就着水影打量了番自身的乔装,自觉即便熟人也难识破。他本就欲探周天虚实,略一思忖便低声叮嘱:“进去后多看少说,少饮慎言,切莫暴露身份。”
“晓得晓得!” 阮小七满口答应。
说话间两人便随着吃酒的人群,朝着周家庄内走去。
一进庄门,眼前的景象便让两人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但见偌大的晒谷场、庄内主路两侧,密密麻麻摆开了不知多少张桌子!桌桌坐满了人,猜拳行令声、笑闹喧哗声震耳欲聋。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肉味,许多宾客已是面红耳赤,犹自举杯不停。光是这场面、这桌数,已远非寻常乡绅富户嫁娶可比。
两人正愣神间,一个管事模样的庄客已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冲着他们一拱手:“二位面生,是路过的朋友吧?欢迎欢迎!今日是我们庄上马头领、陶头领大喜的日子,我家庄主说了,来的都是客,都是给我周家庄脸面!礼金一概不收,只管寻空位坐下,酒肉管够,吃好喝好!”
吴用与阮小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吴用试探着问道:“这位兄弟,贵庄主如此破费,广宴不相识之人,这是……何故?”
那庄客哈哈一笑,朗声道:“我们庄主说了,咱们周家庄头一年立庄,就有头领成家,这是添丁进口的大喜!再赶上今年庄子收成眼见着大好,双喜临门,就是图个高兴,让大伙儿都沾沾喜气!二位快请入座,莫要客气!”
说罢,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引到靠近边缘的一桌。这一桌看来多是像他们这样的过路客,彼此不甚熟悉,倒也无人特别注意他们。
阮小七屁股刚沾凳子,便忍不住低声对吴用道:“学究,这……咱们真吃?”
吴用望着眼前丰盛的酒菜,又扫了一眼这沸腾如市的场面,缓缓点头,低叹道:“既来之,则安之。这周庄主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真乃奇人。”
话音未落,只听人声更加鼎沸起来,许多宾客纷纷站起,朝着一个方向张望呼喊。
“周庄主又来敬酒了!”
“这怕是第三轮了吧?庄主真是海量!”
“了不得!庄主待手下兄弟真是没话说!”
在一片喧嚷与赞叹声中,只见周天在一众庄客头领的簇拥下,端着酒碗,笑吟吟地朝这片区域走来。走到近前,他朗声笑道:“感谢诸位朋友赏光,来我周家庄捧场!话不多说,情谊都在酒里,周天先干为敬,诸位随意!” 说罢,仰头便将酒一饮而尽。
“好!”
“周庄主爽快!”
“庄主少喝些,意思到了就行!”
底下宾客纷纷叫好,气氛愈加热烈。
周天笑着朝四方拱手,目光顺势扫过席间众人。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视线无意间掠过吴用和阮小七这一桌,略微停顿了一瞬。
吴用心头猛地一跳,暗叫不好。周天莫非认出来了?他立刻在桌下轻轻踢了阮小七一脚。
阮小七正跟着众人起哄,被踢得一怔,不解地看向吴用。吴用不易察觉地用眼神示意周天方向。阮小七顺着望去,正好对上周天投来的、带着几分探究与恍然的目光。
然而,周天脸上的讶色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常,甚至朝这个方向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更深的、心照不宣般的笑意,然后便若无其事地转身,继续朝下一片宾客走去。
见周天离开,吴用才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道:“许是庄主觉着你有些面善,人多眼杂,并未深究。咱们吃完这席,尽早离开。”
阮小七却没那么多顾虑,咂着嘴道:“管他呢!先吃饱喝足再说!” 说着便又夹起一大块肉塞进嘴里。
庄内正厅旁一间僻静的厢房内,周天叫住了正忙得脚不沾地的石秀。石秀自曾头市回来参加婚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一直帮着张罗。见庄主神色有异,他立刻凑近。
周天附耳低语,朝阮小七那桌方向示意:“那桌靠右、粘着假须的黑壮汉子,若我没看错,应是阮小七。你悄悄过去,就说故人相邀,莫惊动旁人。”
石秀闻言,神色一凛,毫不迟疑地点头:“明白。”
他不动声色地在人群中穿行,很快来到阮小七那桌附近,趁无人注意,迅速贴近阮小七,用极低的声音道:“阮家哥哥,随我来。” 说罢,眼神飞快地扫了一眼同桌的吴用。
阮小七正吃得满嘴流油,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看向吴用。
吴用此刻反而镇定下来,对阮小七微微点头,低声道:“既被认出,避也无用。同去便是,看他如何说。”
石秀见吴用也要同往,略一迟疑,随后低声道:“二位请随我来。”
三人避开热闹处,很快来到周天所在的厢房。推门进去,只见屋内已摆好一桌精致的酒菜,周天正独自斟酒,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
“小七哥哥!你这装扮……” 周天上前拉住阮小七的胳膊,上下打量,摇头笑道,“也忒马虎了些!就不怕路上被官府的差役认出来?”
阮小七见他态度亲热一如往昔,放下心中的戒备,没好气道:“谁像你小子,猴精猴精的!在自家地头还这般小心?”
周天哈哈大笑,随即目光转向吴用,抱拳道:“这位先生是……”
吴用不等阮小七介绍,整了整衣冠,从容还礼:“在下吴用,久仰周庄主大名。”
“吴用?加亮先生?!” 周天眼中恰到好处地闪过一丝“惊讶”与“恍然”,连忙拱手,“失敬失敬!先生之名,周天早有耳闻,只恨缘悭一面!不想今日竟在小庄得见,幸甚!”
吴用心头微震,周天一口道出他的表字,显然对自己并非一无所知。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微笑道:“庄主过誉。吴某一介学究,何足挂齿。倒是周庄主基业昌隆,令人钦佩。”
周天笑着摆手,请二人入座,亲自为两人斟满酒,然后举杯,神色转为认真:“二位今日冒险前来,想必不只是为了喝一杯喜酒。敢问……所为何事?” 他话说得委婉,但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意思已然明了——你们梁山的人,跑到我这庄子上来,总有个缘由。
阮小七性子直,一口喝干杯中酒,抹嘴道:“嘿!在山上听得鸟叫心烦,听说你小子在济州搞得风生水起,连大船都弄了好几艘,心里好奇,就拉着学究下山来看看!怎么,不欢迎?”
“欢迎!怎能不欢迎!” 周天也干了酒,笑道,“我这点场面,再如何折腾,也比不得诸位哥哥干的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啊!” 他虽未明言,但“生辰纲”三字已呼之欲出。
吴用与阮小七交换了一个眼神。周天提及此事,非但无丝毫惧色,语气中反倒隐隐有一丝……赞许?
吴用放下酒杯,试探着问道:“听庄主言下之意,似乎……并不以为我等所为有错?”
周天毫不犹豫,正色道:“取不义之财,济当济之人,何错之有?那本就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只是……” 他话锋一转,略带惋惜,“诸位哥哥行事,终究是……太过急切,留下了首尾。”
听他如此直言不讳地肯定,阮小七顿时觉得无比痛快,哈哈大笑道:“时也命也!谁能想到那官府狗鼻子那么灵!不过,现在也挺好!”
周天不再就此多言,重新为三人满上酒,端起碗:“过去之事,自有天数。今日重逢,当浮一大白!敬二位好汉胆识!” 说罢,仰头饮尽。
阮小七见他豪爽,也是酒到杯干。吴用略一迟疑,见周天与阮小七都已先饮,且神色坦然,料想酒中应无问题,便也举杯饮了。
周天见他饮下,眼中笑意更深,招呼道:“先生请慢用,莫要被我与阮家哥哥这粗人带快了。”
阮小七闻言,不满地瞪眼:“好小子!拐着弯骂我是吧?”
周天连忙告饶,两人笑闹几句,气氛愈发融洽。又喝了几巡,周天放下酒碗,看似随意地问道:“小七哥哥,你们此番下山,不会真就只为来我这儿蹭顿酒吧?梁山泊如今气象如何?”
阮小七酒意上头,话也多了:“好!都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得很!下山嘛……就是闷了,听说你搞得好,来看看!看看你这庄子,看看你的码头,看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看看石碣村跟来的乡亲。”
周天点点头,表示理解,却也不再深问梁山内情,转而笑道:“看也看了,酒也喝了。哥哥既然来了,小弟总不能让你们空手回去。我已让人备了些薄礼,算小弟一点心意。”
吴用心知这是周天在谨慎地表达善意,是私人情谊。他拱手道:“庄主盛情,吴某心领了。只是我等行踪需隐秘,携带太多恐有不便……”
周天摆手笑道:“先生放心,我已安排妥当。”
见他周天如此说,吴用也不好再推辞,与阮小七一同谢过。
酒足饭饱,窗外喧嚣渐歇。阮小七虽有不舍,但也知此地不可久留。他倒满最后一碗酒,站起身:“兄弟,情谊记在心里了!这碗干了,我们得走了!”
周天也起身举碗:“山高水长,来日方长!哥哥保重!”
三人碰碗,一饮而尽。
吴用与阮小七不再多言,由石秀领着,悄然从侧门离开了周家庄,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周天独立窗前,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目光幽深。
码头上,一条满载着米粮、布匹和些许酒坛的货船,已悄然解缆,向上游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