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彬自济州回到郓城后,心中已然有底,便不慌不忙地开始为升迁之事做准备。好在郓城在他任期内,政通人和,百业渐兴,尤其自周天在此扎根经营以来,市面越发繁荣,赋税充盈,治安靖平,在济州下属各县中已是首屈一指。交接诸事虽繁,却也有条不紊,并未让他手忙脚乱。
果不其然,仅仅数日之后,朝廷的任命文书便快马送至郓城县衙:擢升时文彬为济州通判,即日赴任。
接到这意料之中的委任,时文彬心中自是欣然,然而环视这熟悉的二堂庭院,竟也生出了几分真切的不舍。郓城虽小,却是他施展抱负的起点,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的心血。尤其是周天到来后,那“金石韵”茶、日益繁盛的商事、乃至隐隐成型的周家庄势力,都让这座小城焕发出别样的活力。如今骤然离去,感慨良多。
“终究是池浅难养真龙啊。”他轻叹一声,压下心头那点怅惘,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济州那潭深水,才是更大的舞台。
收拾停当,在县丞、主簿等属僚及满城士绅的相送下,时文彬登上马车。新任知县尚未到任,县尉及都头雷横领着一队衙役兵丁沿途护送,车马辚辚,朝着济州方向而去。
几乎就在时文彬离开郓城的同时,另一路人马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宋家村。
正是陪同宋江外出避祸的宋青。他在外始终放心不下家中老父独自一人,得了宋江嘱咐,便匆匆赶回探望。
推开家门,却见父亲宋太公正坐在院中枣树下,端着茶壶,眯着眼睛晒太阳,脸上非但毫无忧色,反倒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安详。
宋太公见小儿子突然回来,吃了一惊,忙起身问道:“我儿,你怎地独自回来了?莫不是你大哥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他心中第一紧要的,终究是长子的安危。
宋青见父亲无恙,心下先宽,笑道:“爹,您放心,大哥好着呢,在柴大官人庄上安稳得很。是大哥惦念您独自在家,特意让我回来看看。”
听闻宋江无事,宋太公长舒一口气,重新坐下,笑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你大哥是个有福的,总能逢凶化吉。”
宋青打量着父亲的神色,好奇道:“爹,我看您气色甚佳,眉间郁结也散了,可是家中近来有什么喜事?”
宋太公闻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道:“喜事?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还与你大哥息息相关!”
“哦?”宋青精神一振,忙凑近前,“爹快说说!”
宋太公便将朱仝如何设计拿住张文远,又如何坐实其勾引主家妻室、意图卷逃的罪名,最终使其下狱候审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末了,他捻着胡须道:“那腌臜泼才如今身陷囹圄,自身难保,再也没法在阎婆惜那桩事上攀咬你大哥了。这心头大患,总算去了一半!”
宋青听罢,大喜过望:“如此说来,我大哥岂不是很快便能回来了?”
宋太公却摇了摇头,谨慎道:“眼下还不行。那阎婆子失了倚仗,却又如疯狗般咬得更紧,口口声声要为她女儿讨命。虽已不成气候,但若她死咬着不放,官府那边终究还是个牵挂。不过……”他冷笑一声,“那老虔婆没了张文远接济,又恶了邻里,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且再熬她些时日。”
宋青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道:“既如此,使些银子,让她闭嘴如何?”
“试过了,”宋太公叹道,“那婆子油盐不进,也是个偏执的。不过无妨,让她自生自灭便是。你大哥在外,有柴大官人照拂,广交豪杰,未必是坏事。”
宋青点头:“父亲说的是。大哥在外,名声反而更显,朋友遍及山东河北,也是因祸得福。”
宋太公听小儿子也如此说,心中宽慰,夸道:“我儿这些年在外为你大哥奔走,见识也长了。咱们宋家这些年舍出去的银钱人情,总算没白费。”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正色道:“不过此番你大哥能得喘息之机,除了朱都头仗义,还得多亏一人。”
“谁?”宋青问。
“周天,周庄主。”宋太公道,“朱都头私下与我透风,那拿办张文远的主意,乃至其中一些关窍,都是周庄主在背后点拨谋划的。此人年纪虽轻,心思手段却着实不凡。”
“周天?”宋青略感意外,旋即恍然,“是他……我倒是听大哥提过,此人非同一般。既蒙他相助,咱们确该登门拜谢。”
宋太公道:“理应如此。只是眼下怕是不巧,周庄主并不在庄上。”
“哦?他去何处了?”
“听朱都头说,周庄主前些日子已去了济州,据说是要开设镖局,拓展商事。对了,”宋太公补充道,“他的恩师,咱们的时知县,此番高升,正是去济州就任通判。师徒二人,怕是要在济州搅动一番风云了。”
宋青闻言,面露遗憾之色:“既如此,只好等周庄主回郓城再寻机会拜会了。”心中却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周庄主,更添了几分好奇与重视。
宋太公不再多言,只是眯着眼,继续享受着午后暖阳,仿佛一切烦忧都已随风散去。
视线转向另一条道路。
离开柴进庄上的武松,归心似箭,一路晓行夜宿,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清河县看望兄长。这一日,途经阳谷县地面,于景阳冈下酒家豪饮,不顾店家“三碗不过冈”的告诫,乘着酒兴独自过冈。
后面的事,便如传说般展开:酣睡中被猛虎惊醒,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杀,徒手将那吊睛白额大虫毙于拳下。阳谷县令闻讯大惊,亲见虎尸,又爱武松一身惊人艺业、豪侠气概,当即参他做个步兵都头,披红挂彩,游街夸官。
正当武松于众人簇拥间,忽听得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二哥!二哥!” 他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矮小敦实、满面风尘的汉子,正奋力挤上前来,不是他日夜牵挂的兄长武大郎是谁?
原来武大郎在清河县受些泼皮滋扰,便辗转来到邻近的阳谷县做些炊饼小买卖,不想竟在此地与成为打虎英雄、新任都头的弟弟重逢!
兄弟执手,恍如隔世。
武大郎看着高大威武、备受尊崇的弟弟,欢喜得眼泪直流,只觉头顶阴霾尽散,从此有了倚靠。武松见兄长安好,亦是心头巨石落地,豪情更盛。
他们只道否极泰来,兄弟团聚,日后相互扶持,安稳度日。却不知命运那庞大而无声的罗盘,早已缓缓转动齿轮。
阳谷县的繁华街市、小小县衙,以及那不远处帘栊后偶尔窥探的眸光,即将交织成另一张逃不脱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