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与赖金蟾分头行动后,溜溜达达,一路晃到了济州码头。
甫一踏入这片喧嚣之地,便觉一股混杂着汗味、鱼腥和货物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景象果然如他所料:码头上下,扛包的、卸货的、吆喝的、算账的,各色人等穿梭如织,粗布短打与绸缎衣衫混杂,确是一派鱼龙混杂的热闹模样。大小船只或靠或离,橹声桨影里,隐约能听见几句难懂的异乡口音。
狗子定了定神,堆起笑容,凑到几个蹲在石阶上歇脚的力夫旁边,递上话头:“几位大哥,辛苦!小弟初来乍到,听说咱济州孙家……”
话音未落,方才还有说有笑的几人顿时像被掐住了喉咙,眼神躲闪,连连摆手,有的干脆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他又试着向一个看似老成的货栈伙计打听,对方更是脸色一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字也不肯多吐。
倒是提起新任知府,不少人从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嗤声,或撇嘴,或翻个白眼,那神情仿佛在说:“又一个读书的老爷,能顶什么用?”
几番碰壁,狗子心里那点疑惑愈发坐实:这孙家绝非寻常商户,其掌控力与威慑,已让寻常百姓噤若寒蝉。可光知道有问题没用,撬不开嘴,一切都是白搭。
他正蹲在货堆旁暗自郁闷,忽听一阵粗嘎的吆喝传来:“今日卸北来的绢帛,缺人手!有力气的,这边来!”
狗子精神一振,立刻弹起身挤过去。可到了那简易的记名棚子前,他却傻了眼。
只见排队的力夫大多彼此熟稔,互相点头招呼,而像他这样的生面孔凑上前,不是被有意无意地挤开,便是被记名的小管事乜斜着眼上下打量,最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哪儿来的?这儿不缺生瓜蛋子。”
狗子眼珠一转,瞄见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中年汉子正跷腿坐着喝茶,旁边两人赔着笑脸说话。他立时换了副面孔,觑个空当凑过去,腰微微躬着,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讨好笑容:“这位爷,叨扰您片刻。小子刚来贵宝地,想寻碗力气饭吃,不知……该拜拜哪座庙,烧烧哪炷香?”
那汉子眼皮懒洋洋一抬,扫了他一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新来的?懂不懂规矩?咱这济州码头,所有的船,所有的货,所有的人手安排,都得经过‘刘行老’的手。想干活?喏,去那边棚子底下记名,等着派活。”
狗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棚子下坐着个戴瓜皮帽的账房,旁边站着几个膀大腰圆的监工,其中一个正对着一位衣着光鲜、管家模样的人点头哈腰,极尽恭敬——狗子耳朵尖,听见旁人低声议论,那管家正是孙家的人。
他心里明镜似的,赶紧从怀里摸出仅有的几个大钱,双手捧着递到喝茶汉子面前,笑容更恳切了:“大哥指点,小子感激不尽!这点心意您买碗茶润润喉……您看,我这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能不能劳您大驾,帮着引荐引荐,说句好话?”
那汉子掂了掂手里的钱,嘿然一笑:“倒是个懂事的。成,看你机灵,今儿个活也多,算你运气。”
他起身,晃晃悠悠朝那“刘行老”走去。
狗子踮脚望着,只见两人低声交谈几句,那刘行老撩起眼皮,朝狗子这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点了下头。汉子便点头哈腰地回来了。
“大哥,咋样?能成吗?”狗子急切地问。
汉子撇撇嘴:“算你走运,去那边,跟着卸绢帛去。记住了,手脚麻利点!”
“哎!谢谢大哥!谢谢大哥!”狗子连声道谢,赶紧往指定位置跑去。
他原本盘算得好,混入力夫中间,一边干活一边攀谈,总能套出些话来。可真干起来,他才发觉自己太天真了。
那成捆的绢帛看着不显,分量却实在,压得他脊梁骨嘎吱作响。
监工的呼喝声在耳边炸响,半点不得停歇。身边其他力夫个个埋头苦干,汗如雨下,喘气都嫌费劲,哪还有闲工夫聊天?
狗子本就不是特别壮实,几趟下来,只觉得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心里叫苦不迭,暗骂:“孙家这群王八羔子,把持码头作威作福,别让爷揪住尾巴!等周庄主来了,有你们好看!”
骂归骂,活不敢停。他咬牙硬撑,汗水迷了眼都顾不上擦。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散架时,前头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只见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力夫,脚下一个踉跄,背上沉重的货包轰然倒地,人也跟着栽了下去,紧接着“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溅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周围的人像避瘟神似的哗啦散开一圈。那刘行老捂着鼻子,皱着眉头踱过来,用脚尖轻轻拨弄了一下昏迷的老力夫,脸上尽是嫌恶:“嗬,就这身板,也敢来码头混饭吃?净添晦气!”
先前给狗子指路的那个汉子赶紧凑到刘行老身边,弯着腰:“您老说得是。那……这人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刘行老不耐烦地甩甩袖子,“抬出去!难道还让老子请郎中给他瞧病不成?赶紧的,别挡着道!”
汉子试探着问:“那……赏几个钱,打发一下?”
刘行老已经转身,丢下一句:“你看着办,别给多了。”嘟囔着“真他妈晦气”,径直走了。
那汉子挠挠头,正准备吆喝两个人过来抬走。
狗子瞅准机会,一个箭步挤上前,脸上堆满关切和怯懦:“这位大哥!大哥!您看……我,我实在扛不动了,这身板不顶用。要不……这抬人的活儿交给我?我保证把他妥妥送回去,也算……也算积点德?”
汉子斜眼打量他,嗤笑道:“想偷懒?送他回去,这趟工钱可就没你的份了!”
狗子把腰弯得更低,挠着头,一脸苦相:“知道,知道!刚才干的算白干,只要大哥行个方便就成。”
汉子见他识趣,挥挥手:“得,你弄走吧。省得在这儿碍眼。”随即叫了个人,帮狗子把昏迷的老力夫抬到码头边阴凉处。
狗子打发走帮忙的人,找了个破碗,从一旁的水桶里舀了半碗清水,小心地给那人灌下去几口。
过了好半晌,老力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悠悠转醒,眼神涣散地看着狗子,气若游丝:“兄……兄弟……我这是……”
狗子没好气:“还能咋的?差点把命搭在这儿!”
老力夫愣了愣,记忆回笼,挣扎着就要爬起来,声音微弱却急切:“多……多谢兄弟搭救……我……我得回去……工钱还没结……”
狗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将他摁住,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都吐血了还想着工钱?”
老力夫被他按住,动弹不得,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哀求:“命?我张大这条烂命值几个钱?今天拿不回钱,家里老小吃什么?喝西北风去啊?”
这话像根钝针,猝不及防扎进狗子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涩。他暗骂这吃人的世道,但脑子转得飞快:硬打听碰壁,眼前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突破口?这人久在码头,定然知道些内情,如今又急等钱用……
他脸上神色放缓,压低声音道:“老哥,你别急。我跟你打听点事,你要是老实告诉我……”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张大骤然聚焦的眼神,才慢慢吐出后半句,“我给你钱,足够你家人吃几顿饱饭。”
张大眼睛里骤然爆出一丝光亮,紧紧盯着狗子:“你……你要打听啥?”
狗子却不急着问,左右看了看:“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说话的地儿。”
他伸手搀起张大,“走,咱们换个地方。你饿不饿?”
“饿”字像有魔力,张大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想表现得硬气些:“没……没事,就两口血,不得事……”
狗子懒得戳穿他,半搀半扶地将虚弱的张大带离了码头喧嚣,来到一处偏僻路边的小食摊。
码头上没什么精细吃食,狗子只要了一碗粗粟米饭,一碟黑乎乎的咸菜。
热腾腾的粟米饭端上来,散发着朴素的谷物香气。张大的眼睛立刻粘在了碗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吞咽声,但他还是困惑地看向狗子,不敢动。
狗子把碗往他面前一推:“吃吧。”
“你……你不吃?”张大问。
狗子嘴角抽动不屑的说到道:“不饿,你快吃。”
张大不再客气,也顾不得烫,抓起筷子,几乎是扒着将一碗饭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连咸菜都就得干干净净。吃完,他意犹未尽地舔舔碗边,又看向狗子。
“没饱?”
张大连连点头,眼巴巴的。
狗子又叫了一碗。张大再次风卷残云。两碗糙饭下肚,他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人色,用袖子抹抹嘴,看向狗子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警惕:“兄弟,你问吧。我得先听听是啥事。”
狗子却不答,只问:“还没饱吧?再来一碗?”
张大摇摇头,身子坐直了些,声音也稳了:“你先说事。我听着。要是我答得……你能满意,真给钱?”他眼里是孤注一掷的恳求,“我家里……真揭不开锅了。”
狗子点点头,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目光却锐利起来:“我想知道,这码头到底谁说了算?里面的门道怎么回事?还有……”他顿了顿,目光如锥,“我今天好像瞥见,有些货,有些打扮的人,不太像咱大宋的……是不是跟北边……辽人有关?”
“辽人”二字一出,张大像是被火烫了屁股,猛地一哆嗦,慌乱地四下张望,脸色瞬间煞白,连嘴唇都抖了起来:“你……你问这个作甚!咱们就是臭扛活的,那些事……哪是我们能知道、能说的!不要命啦!”
狗子心中暗喜:这反应,分明是知道什么!他也不废话,直接伸手入怀,摸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的银子,在桌下飞快地塞进张大手里,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平静地、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看着他。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张大浑身一颤。
他猛地攥紧拳头,把银子死死捏在手心,手指在怀里隔着衣物反复摩挲那硬块,仿佛在确认是不是做梦。
粗糙的脸上,恐惧、挣扎、贪婪、决绝……种种情绪飞快交替。最终,对家人饥寒的忧虑压倒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凑近狗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语速极快:
“我……我不知道你为啥打听这个,也不想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孙家,很不简单……码头上的事,他们说了算。有些货,有些船,夜里来夜里走……确实……确实和北边……有牵扯。多的我真不知道!你也别再找我!”
说完,他紧张地盯着狗子,手还紧紧捂着放银子的胸口,生怕狗子对答案不满意,要把银子拿回去。
狗子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脸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点轻松的笑容。他拍拍手,站起身:“行了,老哥。我知道了。你走吧,赶紧买粮回家。”
张大如蒙大赦,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他嘴唇嚅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看了狗子一眼,然后紧紧攥着怀里的救命银,转过身,步履蹒跚却飞快地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狗子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码头的嘈杂似乎远去,只剩下怀里那点碎银换来的、沉甸甸的四个字——“与辽有涉”。线索,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