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宋江私逃之事发生,虽衙门里机灵些的人都心知肚明,再加上晁盖等人劫夺生辰纲的大案也出在本县,上头追查得紧,因此这些日子,朱仝与雷横这两位都头,少不得要日日带着衙役在街上“认真”巡查,做足样子。这一晚,恰巧轮到了雷横当值。
雷横带着几个相熟的衙役,没精打采地走在郓城已然冷清的街道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添了几分萧索。
一个名叫高壮的衙役凑近雷横,唉声叹气地抱怨道:“雷都头,您说咱们这装模作样的巡街,啥时候才是个头啊?腿都快走细了!”
雷横心里也正为这差事烦躁,闻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去?上头吩咐下来,咱们还能不来?”
高壮撇撇嘴,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忿:“要我说,都怪那晁盖!截了那泼天的富贵,自己快活去了,倒连累咱们哥几个在这儿喝西北风!那白花花的银子,咱们是半文钱没见着,这熬夜巡街的苦差事,倒是一趟没落下!”
雷横斜睨了他一眼,语气带着警告:“怎么?听你这意思,还挺羡慕他们那刀头舔血的营生?也想跟着去落草?”
高壮被噎了一下,连忙讪讪地摆手赔笑:“都头说哪里话!小的哪有那个胆子,就是……就是发发牢骚,发发牢骚……”他见雷横脸色依旧不豫,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宋押司多好的人啊,平日里对咱们兄弟多有照拂,怎么就……怎么就闹出人命官司了呢?”
提到宋江,雷横心里更是一阵烦闷。宋江为人仗义疏财,处事周全,不单和他与朱仝交好,便是底下这些衙役,也多受过他的恩惠。
雷横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复杂:“唉!还不是被女人给害的!那阎婆惜,虽说有几分颜色,却非安分守己之人,行事太过孟浪,终究惹出了祸端。”
旁边几个衙役听了,也纷纷点头附和,言语间对宋江多有同情,对那阎婆惜则颇多微词。众人正说话间,忽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从知县时文彬府邸的方向快步走出,行色匆匆。
雷横眼尖,老远便认出是朱仝,扬声喊道:“朱都头!这般时辰,为何行色如此匆忙?”
朱仝闻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见是雷横一行人,便迎了上来,抱拳道:“原来是雷都头,今夜是你巡值?”
雷横点头,拍了拍腰间的铁尺:“可不是嘛!晦气差事轮着来。你这是要去办甚要紧公务?”
朱仝看了看左右,将雷横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正要去拿人!”
“拿人?”雷横浓眉一挑,“拿谁?”
“张文远!”
“那个惯会溜须拍马的小白脸?”雷横愈发不解,“他犯什么事了?”
朱仝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寒意:“他与那阎婆惜私通之事,你可知道?”
不等雷横回答,旁边竖着耳朵听的高壮忍不住插嘴道:“朱都头,这事在咱们衙门里,知道的人可不少哩!”
朱仝瞥了高壮一眼,继续对雷横道:“那你可知,正是这张文远在背后撺掇那阎婆,死死咬住宋押司杀人之事不放,才逼得宋江有家难归,有冤难诉?”
雷横和他身后的衙役们闻言,皆是一愣。
雷横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沉声道:“朱都头,你的意思是……?”
朱仝语气斩钉截铁:“既然这张文远敢做下这等丑事,如今苦主(宋江)被迫流亡,他这个奸夫、祸首,难道还能逍遥法外,继续在郓城作威作福?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雷横一听,怒火“噌”地就窜了上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拍:“他娘的!原来是这厮在背后搞鬼!走!我跟你一起去拿这腌臜泼才!”
“正该如此!”朱仝点头,又道,“我已与宋太公说定,明日便由他出面状告张文远。此事,时大人也已默许。”
雷横闻言,精神大振:“好!恶人自有天收!今晚就先让他尝尝牢饭的滋味!”
这时,高壮又凑上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两位都头,你们可知那张文远此刻在何处快活?”
雷横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卖什么关子!”
高壮熟知雷横脾气,也不害怕,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那厮……此刻正在阎婆家里饮酒作乐呢!”
“什么?!”雷横眼睛一瞪,几乎要喷出火来,“这狗贼,害得人家破人亡,竟还敢在苦主家中寻欢作乐?真真是无耻之尤!走!立刻去拿他!”
朱仝也是面沉如水,点头道:“事不宜迟,这就出发!”
一行人当即调转方向,由高壮引路,气势汹汹地直奔阎婆住处而去。
此刻,阎婆家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阎婆惜已入土多时,屋内却不见多少悲戚之色。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壶浊酒。阎婆正小心翼翼地给张文远斟酒,脸上带着几分谄媚和不安。
张文远端坐主位,看着阎婆那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妈妈,何必总是愁容满面?如今碍眼的人都已不在,正是咱们舒心过日子的时候。”
阎婆放下酒壶,忧心忡忡地道:“小官人,老身是怕……怕那宋江在外头纠集了亡命之徒,回来找咱们报复啊!”
“报复?”张文远嗤笑一声,抿了口酒,“妈妈你多虑了!那宋江如今自身难保,如同丧家之犬,不知躲在哪处山沟里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胆量、有余力来找咱们的麻烦?”
听他这么说,阎婆心下稍安,随即又想到一事,脸上挤出笑容问道:“那……小官人先前说的,翡翠汤锅的周员外,真肯将以后的租金都交给咱们打理?”
张文远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语气笃定:“那是自然!周员外仗义疏财的名声,妈妈你又不是没听过?岂是宋江那等抠搜吝啬之辈可比?你放心,有我去说项,此事必成!”
阎婆闻言,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流入囊中,连忙又给张文远满上酒,声音都甜腻了几分:“若能如此,那可真是托福小官人了!老身下半辈子,可就指望您了!”
张文远满意地咂咂嘴,提醒道:“咱们之前说好的分成,妈妈可别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阎婆连连点头,“五五分成嘛,老身记着呢!”
“嗯,记得就好。”张文远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到时候你就只管去要,周员外那般有头有脸的人物,最重名声,断不会为了些许银钱与咱们计较。”
阎婆听得心花怒放,仿佛已将那租金攥在手中,正要再给张文远添酒布菜,猛听得“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木屑纷飞中,雷横那铁塔般的身影当先闯入,紧接着,朱仝并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拥而入,瞬间将小小的厅堂挤得满满当当!
张文远和阎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酒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张文远定睛一看,来的竟是朱仝、雷横等同僚,强压下心中惊骇,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拱手道:“朱……朱都头,雷都头?二位……二位这是……有何公干?”
雷横双眼一瞪,如同怒目金刚,声若洪钟:“张文远!少他妈跟老子装糊涂!你与阎婆惜通奸的腌臜事,以为能瞒天过海吗?如今苦主已将你告下!跟我们回衙门走一趟吧!”
“苦主?”张文远浑身一颤,下意识就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阎婆,怒气冲冲地喝道:“老猪狗!是你告我?!”
阎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连连摆手,带着哭腔道:“不……不是老身!小官人,天地良心,怎么会是老身啊!”
雷横不耐烦地冷哼一声,声震屋瓦:“收起你们那套!张文远,告你的是宋太公!你与他儿媳阎婆惜通奸,逼的宋江失手杀人,最终流落江湖,如今东窗事发,还有何话说?!”
张文远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嘶声喊道:“冤枉!雷都头,朱都头!我冤枉啊!!”
朱仝上前一步,目光如刀,死死钉在张文远脸上,怒喝道:“冤枉?你与阎婆惜那点破事,衙门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还敢喊冤?!”
他猛地转头,又将那凌厉的目光投向瘫软在地的阎婆,厉声道:“老虔婆!你纵容女儿与人通奸,败坏门风,如今还想置身事外吗?!”
阎婆被朱仝的气势吓得几乎晕厥过去,瘫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哭嚎:“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他们……是他们自己……”
朱仝和雷横也懒得再听她狡辩,大手一挥:“锁上!带走!”
几名衙役如狼似虎地扑上前,不由分说,便将瘫软如泥的张文远结结实实地捆缚起来,推搡着就往外走。
临出门前,朱仝又回头,冷冷地瞥了那面如死灰的阎婆一眼,丢下一句:“老虔婆,近日不得离开郓城,随时听候传唤!待我等审明了这张文远,再来看你与此事有无干系!”
说罢,也不管阎婆是何反应,一行人押着面如土色、连喊冤枉的张文远,迅速消失在夜幕之中。
空荡荡的破屋内,只剩下阎婆一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洞开的房门和门外无边的黑暗,浑身冰凉。过了许久,她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祸事了……真是天大的祸事了啊……活不下去了……这下可真活不下去了……”
凄厉的哭嚎在夜风中飘散,却无人再来理会这个贪婪而愚蠢的老妇。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破窗,静静地照在她扭曲惨白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