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雪幕时,夏启在蒸汽管道上合上图纸,指节压得发痛。
他昨夜几乎没合眼,金属牌始终焐在掌心,纹路与系统界面重叠的画面像烙铁般烫着视网膜。
都起来。他踢了踢沉山的皮靴,声音里带着冰碴子,清点所有能带走的东西。
守灵人缩在角落打了个激灵,枯瘦的手指抠进粗布袖管。
寒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他肩头,尾羽扫过夏启脚边的铜匣——那是装莫顿最后几封信的盒子。
阿铁揉着眼睛爬起来,哈出的白气在冻鹿骨架上结霜:殿下,这破城能搬的早搬了......话没说完被沉山肘了一下。
重甲校尉已经抄起铁铲,铲头磕在结霜的机械零件上,听殿下的。
夏启没接话,目光扫过墙上歪斜的《地心熔炉构想图》。
图纸边缘有道极细的刮痕,他伸手摸去,指尖突然被烫得缩回——金属牌不知何时滑到掌心,幽蓝纹路正对着墙缝。
这里。他叩了叩石壁,声音发闷。
沉山立刻抽出腰间短刀,刀尖挑开结冰的苔藓,露出块颜色略浅的青石板。
李三挤过来,用爆破锥敲了敲,空的。
暗门开启时,霉味混着纸页的苦香涌出来。
阿铁举着火把凑过去,光晕里全是堆叠的羊皮卷,最上面一张写着《高压蒸汽活塞改良纪要·第七稿》。
夏启蹲下身,指尖拂过墨迹,有些字被冻得开裂,像老树皮上的纹路。
温先生的信鸽。苏月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裹着染血的皮斗篷,发梢还沾着冰渣——显然是连夜从启阳赶回来的。
信筒在她掌心焐得温热,夏启拆开时,鹅黄信笺上的小楷被体温晕开:......莫顿的热力学公式与殿下改良的蒸汽机核心参数重合度73%,材料学推演竟包含精钢脱碳法......此人绝非拾人牙慧。
他捏着信笺的手顿了顿,抬头正撞进苏月见的眼睛。
女密探的眉峰微挑,显然也看出了异样。
他本不该是这样的。守灵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砂纸擦过锈铁。
众人转头时,老仆已经跪在密室门口,浑浊的眼睛里映着火光,莫顿少爷十六岁改良连弩,图纸被经略使抢去报功,只赏了十贯钱。
后来进工部技院,说蒸汽能拉车,那些大人笑他想让铁疙瘩跑过千里马,还把他的《动力图谱》扔到茅坑里......
夏启蹲下来,与老人平视。
守灵人的手背上全是冻伤的疤痕,正抖着指向最里层的羊皮卷:少爷被诬通敌那天,在雪地里跪了半夜,说既然你们不要未来,那我就把未来,建在你们不敢踏足的地方
蒸汽引擎的轰鸣突然低了几分,像在应和这声哽咽。
夏启摸出腰间的虎符,那是他被流放时唯一没被收走的东西,此刻竟有些发烫。
李三,去地热核心看看。他声音放轻了些,主阀是不是被锁死了?
哑炮李三的爆破锥在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半柱香后他回来,脖颈红得像要渗血:主阀卡着九根青铜楔子,硬拆的话......他比划了个塌陷的手势。
守灵人突然哭出声,老树皮似的脸埋进膝盖:少爷临终前说,火不能灭,否则三十年的心血,连灰都留不下......
夏启站起来,指节抵着太阳穴。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忽明忽暗,同源?两个字像莫顿笔记里的螺旋纹,绕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想起被奸臣构陷时在流放路上啃的冰渣,想起第一次用系统兑换水泥时,百姓眼里的光——原来有些火,烧的从来不是城。
所有图纸、笔记装箱。他转身对沉山说,机械零件能拆的拆,拆不了的......他望着密室里堆成山的羊皮卷,原样留着。
沉山的牛皮带扣咯嘣响了一声:不留陷阱?
万一蛮族......
这不是敌人的堡垒。夏启打断他,声音像淬了温的铁,是一个被时代碾碎的人,用三十年堆起来的坟。
我们该做的,是让他的梦活下来,不是炸了它的棺材。
守灵人突然扑过来,用额头碰他的皮靴。
寒鸦被惊得飞起,扑棱棱撞在密室顶梁上,几片黑羽打着旋儿落在铜匣上。
日头爬到冰原顶端时,木箱已经码了七八个。
阿铁搓着冻红的手捆最后一根麻绳,沉山用粗布擦净最后一张《铁路轨距设计图》。
夏启站在蒸汽引擎前,指尖抚过大夏工部·天工司造的铭文——原来三十年前,也有人想把未来,捧到这世间面前。
殿下,装好了。苏月见拍了拍最上面的木箱,发间银铃轻响。
夏启刚要应,头顶突然传来的一声。
寒鸦不知何时落回铜匣上,弯钩似的喙正一下下啄着匣盖,羽毛根根竖起,像团炸了毛的黑火。
寒鸦的喙第三次叩在铜匣上时,守灵人枯瘦的手突然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他跪行两步,布满老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匣盖被啄出的浅痕——那是莫顿少爷亲手雕的衔尾蛇纹,三十年来他擦过七百次,每道凹痕都刻在骨头上。
许是...许是少爷有话要交代。老人喉咙里滚出破风箱似的声响,指甲缝里还沾着上午擦机械零件的黑油。
他掀开匣盖的动作慢得像在揭一层冰,冷雾裹着纸页的苦香涌出来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最上层不是泛黄的旧信,是张边缘毛糙的新羊皮纸。
墨迹未干,在零下二十度的冰窟里凝着细小的冰晶,若有后来者几个字拖出半寸长的墨尾,像是笔锋突然被抽走时留下的。
夏启俯身时,睫毛扫过纸页,看见最后一行:但别走我的路。
力量若无仁心,终成灾祸。
这是...今早写的?阿铁凑过来,哈出的白气在纸页上结了层薄霜。
沉山的重甲护腕压在他后颈,把小校尉按得踉跄:闭嘴,没看殿下手在抖?
夏启确实在抖。
他想起昨夜摩挲金属牌时,系统界面突然跳出的二字;想起温知语信里说莫顿的公式与自己改良的蒸汽机参数重合73%;此刻再看信末那个未写完的字,墨迹里混着极细的血珠——原来莫顿咽气前,是咬着舌尖写完最后几个字的。
收起来。他声音发哑,指腹轻轻抚过血珠,像在安抚某个跨越三十年的颤抖。
羊皮纸被他小心折起,塞进贴身的狐裘内袋,贴着心口的位置:沉山,带十个人留后。
重甲校尉的护膝砸在冰面上:殿下要——
为铁骨城立碑。夏启转身时,皮靴碾过片碎冰,不刻罪名,只书先驱者莫顿之志他望着密室里堆成山的图纸,蒸汽引擎的轰鸣突然低了半拍,像在应和这句宣言,把能拆的机械零件装车,拆不了的用牛油裹好,埋进地热层。
守灵人突然用额头重重撞向冰面,闷响惊得寒鸦扑棱棱飞起:少爷...少爷在天之灵该笑了...他抬起头时,额角渗着血珠,却笑得像个孩子,三十年了,终于有人懂他烧的不是城,是...是...
是梦。夏启替他说完,目光扫过墙上歪斜的《地心熔炉构想图》。
系统界面在视网膜上忽明忽暗,原本流畅的兑换栏突然多出道红边——他方才尝试提取寒钢改良工艺时,提示框炸成刺目的金:【使用遗产类技术,功勋点消耗 10%】。
归途的风雪比来时更烈。
夏启裹紧斗篷坐在雪橇上,金属牌隔着狐裘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望着车辙里被雪覆盖的立碑木料,突然冷笑出声:原来继承也要代价?指尖悬在键上,脑中忽然闪过莫顿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守灵人说过,那老东西咽气前眼睛还睁着,盯着蒸汽引擎的方向。
等等。他对着空气呢喃,系统界面应声凝滞。
夏启摸出内袋里的信,借着雪光又看了眼力量若无仁心那行字,喉结动了动,今后所有源自铁城的技术应用,必须配套民生改造方案。他加重语气,比如改良寒钢要同步建十个公共暖炉,研发蒸汽犁要先扩五顷试验田——否则不予解锁。
系统沉默了。
夏启能听见脑内传来细碎的电流声,像极了铁骨城蒸汽管道老化时的嗡鸣。
三息后,金色提示框重新跳出:规则已录入。他望着被风雪模糊的天际线,忽然觉得这系统的棱角,似乎没从前那么冷了。
当晚宿营冰原,篝火噼啪炸响时,夏启独自坐在雪坡上。
金属牌被他握在掌心,符文随着呼吸起伏明灭。
忽然,牌面骤热!
他条件反射松开手,幽蓝光芒却黏在掌心不散,投出段残缺的影像——星空之下,两座钢铁城市遥相对望,尖顶的蒸汽塔喷着白雾,中间浮着与系统界面一致的金色纹路,像条连接两个世界的光链。
这是...他瞳孔骤缩,伸手去抓那光链,影像却突然消散,只余下掌心的灼痕。
寒鸦不知何时落在他脚边,尾羽沾着雪,最后一次振翅时,喉间发出极轻的鸣,飞向被风雪吞噬的帝都方向——那是它三十年来每夜必去的方向,去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召唤。
殿下。苏月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女密探的皮靴踩碎片薄冰,手里攥着卷染了雪的密报。
她没像往常那样调侃,只是将地图摊在篝火旁,用匕首尖圈出个红痕:启阳观象台刚收到的星轨异常记录。她指尖压在两个字上,您要找的答案...可能不在北方。
夏启盯着那圈红痕,火光照得他眼底发亮。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信,又碰了碰发烫的金属牌,忽然笑了——这笑里有三十年前莫顿在雪地里跪出的血印,有系统第一次给他水泥配方时百姓眼里的光,还有方才影像里那座他从未见过却无比熟悉的钢铁城。
明天加快脚程。他拍掉斗篷上的雪,转身走向篝火,回启阳。
雪风卷着火星窜向夜空,映得远处立碑的木料泛着暖光。
而在千里外的启阳城,工政司大殿的青铜门正被连夜推开,二十盏牛油灯依次点亮,将墙上新挂的《铁骨城遗产清单》照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