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堑山脉的矿工们这三日总觉得脚下不稳。
第一声沉响传来时,老陈头正蹲在矿洞口啃窝窝头,突然地皮子像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颤了颤,窝窝头滚进碎石堆。
他爬起来骂骂咧咧,却见对面山壁上的野藤都在抖,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挠山的痒痒肉。
第二日沉响更密,连筛矿石的木筛都震得跳起来,小崽子们抱着娘的腿哭,说地底下有怪兽在翻身子。
到了第三日,连观象台的铜铃都自己响了——卜瞎子披着缀满铜铃的破道袍冲出来,发须乱颤地跳大神,手里的桃木剑却偷偷往地震仪的铜珠堆里探,沾了满手铜锈。
夏启在工棚里听见外头的动静时,正对着系统光屏里的地脉异常波动提示皱眉。
羊皮纸残页在案上摊开,焦黑边缘被烛火映得发红,那些歪扭的古文字里,、之类的词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视网膜。
他想起三日前温知语捧着岩芯来找他时,指尖沾着蓝纹矿石的碎屑,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殿下,这纹路不是天然生成的,倒像是...某种刻痕。
温参议。他掀开门帘,冷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你说的蓝纹矿石符文,带了吗?
温知语正抱着个牛皮纸包往实验室跑,闻言顿住脚。
她今日没戴那顶总压得眉峰低垂的帷帽,碎发被风吹得翘起来,露出眼尾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在...在怀里。她手忙脚乱去捂胸前的布包,又觉得不妥,耳尖刷地红了,是样本!
殿下,我新制的荧光显影粉能让隐纹现形——
现在全山都在。夏启截断她的话,指节叩了叩案上的残页,这玩意儿,怕不是咱脚底下吐出来的。
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霍岩掀帘而入时,甲叶上的冰碴子掉了一地,腰间佩刀还带着寒气:三日前你我共查塌方,尚可说是天灾。他解下头盔,露出额角新添的血痕,如今地气翻涌,连战马都焦躁得踢坏马厩——殿下真能无愧于心?
夏启盯着他发梢的冰珠。
这个总把二字刻进骨血的校尉,此刻眼底像烧着团火,和三个月前在矿洞外,看着被埋矿工却被上司喝止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阿秃儿。他突然喊了声。
铁道巡检使从帐角钻出来,手里牵着条黑得发亮的大狗。
那畜生鼻尖泛着奇异的紫光,正用脑袋拱阿秃儿的手讨摸。
黑炭。夏启蹲下身,摸了摸狗耳朵,去,找死矿带
黑炭的尾巴刷地绷直。
它嗅了嗅案上的残页,突然箭一般窜出帐外。
众人跟着跑到矿场边缘的死矿带——这是霍岩前日带人标记的,说是矿脉枯竭、毫无价值的废区。
黑炭在冻土上转了三圈,前爪猛刨地面,喉咙里发出闷雷似的低吼。
莫不是疯了?霍岩皱眉。
夏启只说一个字。
牛大力抄起铁镐第一个跳下去。
冻土硬得像铁,前两下只砸出白印子,第三下的一声,火星四溅。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用铁锨刮去表层碎石,突然吼起来:都下来看!
众人围过去。
坑底的岩石泛着幽蓝光泽,外层裹着层蜂窝状的石英壳,敲开后露出内里的暗银色金属核,在雪地里泛着冷光。
温知语扑到坑边,从怀里摸出个玻璃小瓶,倒出些荧光粉撒在矿石上。
淡绿色的光漫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矿石表面原本不起眼的纹路,此刻像被点燃的脉络,蜿蜒着爬上坑壁,与温知语实验室里蓝纹矿石的隐痕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那些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像活物在皮肤下穿行。
它...像是活的。温知语的声音在抖,指尖按在矿石上,温度在上升。
夏启蹲下身,伸手覆上她的手背。
矿石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不是冷硬的石温,倒像刚从活物体内掏出来的脏器,带着某种蓬勃的热。
他想起系统地图里那两个亮如星子的标记,想起极北冻土那道震颤的青铜巨门,喉结动了动。
霍岩的佩刀突然地轻鸣。
他低头看向刀身,瞳孔骤缩——刀面上映出的矿石纹路,正与刀鞘上二十年前蛮族留下的战痕重叠。
殿下。牛大力挠了挠头,这玩意儿...还能算死矿吗?
夏启没说话。
他望着坑底泛光的矿石,望着温知语发亮的眼睛,望着霍岩握紧刀柄的手,突然笑了。
这笑从眼底漫出来,带着点破局的痛快:明日辰时,召所有矿监、乡老来观矿。他指腹摩挲着残页上的焦痕,声音轻得像雪落,有些事,该说清楚了。
帐外的黑炭突然仰头长嚎。
那声音穿透雪幕,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掠过天堑山脉的山尖——山底的沉响仍在继续,只是这一回,多了几分蓄势待发的震颤,像某种沉睡的力量,正顺着矿脉,往人间探出头来。
天堑山脉的雪粒子还未落尽,矿场空地上已挤得水泄不通。
夏启站在新搭的木台上,裹着的黑氅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绣着云雷纹的暗纹锦。
他望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矿监们攥着算盘的手在抖,乡老们捻着胡须交头接耳,连平日只认刀枪的边军士兵都挤到前排,甲叶碰得叮当响。
霍岩立在左侧,佩刀斜挎在腰间,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正一寸寸刮过夏启手中泛黄的《地脉疏解方案》。
“此矿脉受地气激荡,已由死转活。”夏启开口时,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块烧红的铁锭砸进冰湖,炸开一片抽气声。
他屈指叩了叩案上的蓝纹矿石,“若再封禁,地脉压力无处宣泄,恐积压成爆——届时山崩城毁,你们守了半辈子的矿,要变吞人的恶渊。”
矿监老钱头颤巍巍举起手:“殿下说开矿,可这‘死矿’变活的说法...谁证?”
“昨日黑炭刨出的矿石,温参议的荧光粉显了纹。”夏启朝人群外招招手。
温知语抱着个木匣挤进来,匣中铺着丝绒,嵌着半块泛着幽蓝的矿核。
她掀开匣盖时,有雪粒子落进去,竟在矿核表面凝成细小的冰晶,顺着隐纹蜿蜒成河——和前日坑底的活脉,分毫不差。
人群里炸开嗡嗡的议论。
霍岩突然跨前一步,佩刀“当”地磕在台沿:“空口无凭!”他抽出刀鞘,露出刀身那道二十年前的蛮族战痕——与矿脉隐纹重叠的轮廓,在雪光下清晰得刺眼。
老钱头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刀上的纹路...和矿里的活脉!”
“我有疏解之法。”夏启展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矿脉最密集处,“每日派工队监测地脉震颤,用炸药定向释放压力;开采所得三成,直接送边军粮库。”他抬眼看向霍岩,“霍校尉,你要的‘证’,是这三成军饷,还是我夏启的命?”
霍岩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盯着地图上用朱砂标红的“疏解点”,又扫过台下交头接耳的百姓——三日前矿洞塌方时,是夏启带着工队挖了整夜,从废墟里扒出十七条人命;前日寒夜里,又是他把自己的帐篷让给受伤的矿工,裹着草席在雪地里守了半宿。
“三月为期。”他突然抽刀入鞘,刀鸣声惊得寒鸦扑棱棱飞起,“若地脉异动压不住,或军饷少半粒米——”他盯着夏启的眼睛,“立斩不赦。”
台下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欢呼。
乡老们拍着大腿喊“活了活了”,矿监们抢着去捡老钱头的算盘,连边军士兵都咧嘴笑,把长矛往雪地里一戳:“跟着七殿下,总比守着死矿喝西北风强!”
黑炭的铜铃声就在这时响起来。
阿秃儿牵着它挤到台前,狗脖子上的红绸被风吹得飘起来,项圈上还挂着枚新铸的“首席探矿使”铜牌。
士兵们哄笑着摸它脑袋,它却歪头甩开,箭一般窜上木台,前爪搭在夏启腿上直哼哼。
“馋了?”夏启弯腰摸它耳朵,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烤鸡的香气刚散出来,黑炭的尾巴就摇成了螺旋桨。
它叼着鸡腿跳下台,立刻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举着窝头、糖块要投喂,它却只肯吃夏启给的,吃得满嘴油光,倒把铜铃撞得叮当响。
有人笑喊:“狗爷吃鸡,胜过钦差宣旨!”笑声混着雪粒子飘出去,惊得山脚下的炊烟都晃了晃。
夏启望着这一幕,唇角微勾。
系统光屏在他眼前浮动,淡金色的字跳出来:“检测到远古文明共鸣频率增强,【地脉感知】稳定度 15%。”他不动声色地垂眸,指腹摩挲着袖中残页——那上面“地核共鸣”四个字,此刻竟微微发烫,像在回应地底的震颤。
夜色降临时,温知语的实验室还亮着灯。
她把自己反锁在密室里,案上堆着十几种煅烧后的矿粉。
最后一炉蓝纹矿屑刚从坩埚里倒出,她就屏住了呼吸——浅灰色的粉末正缓缓蠕动,像有生命的丝绦,竟吸附着空中的微尘,聚成半透明的晶体细丝。
“这不可能...”她抓起鹅毛笔要记录,烛火突然“噗”地熄灭。
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卷着纸页扑向窗棂。
她摸黑去点灯,指尖却触到一片湿冷——窗纸上不知何时结了层薄冰,冰花里隐约映出一串巨大的爪印,从实验室后墙延伸向山腹。
她的心跳得厉害。
借着月光凑近看,雪地上的爪印足有半人长,每个趾尖都嵌着细碎的冰晶,像是某种庞然大物从冰层下爬过。
更诡异的是,爪印尽头的冰层里,有幽微的青铜色在闪烁,像...某种金属的光泽。
“温参议?”
门外突然传来阿秃儿的喊声。
温知语手忙脚乱去掩窗,却见爪印已被新落的雪覆盖,只留一片平整的白。
她抹了把额角的冷汗,抓起桌上的晶体细丝塞进怀里——这事儿,得等天亮了再告诉殿下。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实验室屋顶。
地底的沉响仍在继续,比白日里更清晰了些,像是什么东西正缓缓挣开束缚。
而在矿场尽头的铁道支线工棚里,牛大力裹着棉被翻来覆去。
他总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像是有人在敲闷鼓。
后半夜他爬起来撒尿,却见扩建的支线尽头,原本平整的冻土上,裂开了蛛网状的细缝——缝里渗出的寒气,比山风还冷上几分。
他蹲下身,用铁镐尖戳了戳裂缝。
冰层下传来空洞的回响,像是...底下被挖空了。
牛大力打了个寒颤,裹紧棉被跑回工棚。
他没注意到,裂缝里有细碎的青铜碎屑正随着雪水渗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是某种古老机械的残骸。
这一夜,天堑山脉的雪下得格外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