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档司的反应极快,半个时辰不到,一卷封存在牛皮筒内、散发着陈年霉味的卷宗便被送到了周七面前。
他甚至来不及擦拭额角的汗珠,便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绳,将那份承载着三年前血与火的《赤河之战阵亡将士名录》平铺在案上。
卷宗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他修长的手指如猎犬的鼻子,逐行扫过,最终死死定格在“崔振”二字上。
名录记载:崔振,时任转运司副使,于赤河之战中,为掩护粮草辎重撤退,率亲兵断后,不幸被蛮族骑兵包围,力竭阵亡,尸首由其亲兵崔福拼死带回。
周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注意到了两个致命的细节:第一,尸首由“亲兵”带回,这意味着当时并无其他高级将领在场验证;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卷宗的附录中,关于崔振的验尸记录,那一栏是空白的!
一个为国捐躯的官员,理应由仵作验明正身,记录在册,以正其功。
空白,就意味着猫腻。
“崔福……”周七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去驿站,给我找一个三年前负责从赤河前线押运灵柩回关内的老驿卒,我要活的,记性最好的那个!”
亲卫领命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一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老驿卒被带了进来。
他显然对这深夜的传唤感到惶恐不安。
周七亲自为他倒上一杯热茶,镜片后的目光却锐利如刀:“老人家,别怕。三年前赤河战后,你可曾押运过一具特殊的棺材?转运副使崔振的。”
老驿卒捧着茶杯,浑浊的双眼努力回忆着,半晌,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有这么回事!那趟活儿邪门得很,印象深!”
“怎么个邪门法?”周七身体微微前倾。
“那崔大人的亲兵,叫……叫崔福的,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说一定要让大人入土为安,不让走快了,怕颠着。硬是让咱们在半道的‘野狼坡’驿站多停了两宿。”老驿卒咂了咂嘴,“北境的冬夜,冻土三尺厚,大伙儿抬棺都恨不得飞起来,哪有嫌快的道理?”
周七的瞳孔骤然收缩:“停了两宿……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怪了!”老驿卒压低了声音,“出野狼坡的时候,好几个弟兄都说,那棺材轻了不少!起码……起码得有二三十斤!”
周七笑了,笑得无比森然。
他缓缓站起身,背着手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深沉的夜色,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锥:“活人装死容易,死人装活难。他千算万算,却忘了一件事——北境冬夜冻土三尺,抬棺走不得缓路。停宿两夜,不是为了‘慢行’,而是为了让棺材里的活人,有机会金蝉脱壳!”
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战争,在启明关的各个角落同时打响。
温知语的房间里,《市声日报》的编辑们早已严阵以待。
她并未直接点明崔振之事,而是递过去一份名单,上面罗列着近年来在各类“意外”中“故去”的官员姓名。
“刊发一期《亡者名录考》专题,”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把这些人的生平事迹,写得越详细越好,越感人越好。再把他们家属当年发布的讣告原文,一字不差地附在后面。”
编辑有些不解,但还是忠实地记录着。
温知语走到桌案前,提笔在草稿的末尾,添上了画龙点睛的一句,墨迹未干,却已透出彻骨的寒意。
“文末,加上这句话:若有世人见其音容尚在人间,请代为转达一句——父母坟前,香火未断,故里亲邻,日夜思君。”
次日清晨,最新一期的《市声日报》贴满了启明关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百姓围着公告栏,读着那些或悲壮或惋惜的故事,唏嘘不已。
然而,不到午时,户籍登记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名拄着拐杖、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哭倒在登记官的桌前,手里死死攥着一张报纸。
“官爷!我儿的坟……我儿的坟头叫人动过了!”老妇人涕泪横流,指着报纸上崔振的名字,声音凄厉,“就是他家!三年前,他们家风风光光地给我儿迁了坟,说是占了好风水,给了我们五十两银子!可报上说……他儿子早就战死了啊!一个死人,占活人的地,这是要让我儿在地下都不得安宁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另一边,苏月见的手段则更为直接隐秘。
夜色是她最好的伪装。
一名身手最矫健的细作,如狸猫般潜入了那家药铺的后院,悄无声息地取走了一件晾晒在竹竿上、崔振刚换下的贴身中衣。
随后,苏月见请来了阿离。
阿离根据周七提供的信息,在城南的浆洗房里,找到了一个正在费力捶打衣物的老妇人。
她正是崔振幼时的乳母。
“婆婆,您闻闻这个。”阿离将那件用油纸包好的中衣递了过去。
老妇人起初还有些疑惑,但当她凑近衣襟,深深一嗅,浑浊的老眼瞬间蓄满了泪水,双手都开始颤抖。
“这……这艾草香……错不了,错不了!”她哽咽着,泪如雨下,“这是老婆子我……在他小时候给他缝书袋时,塞进去驱虫辟邪的艾草。他说这味道好闻,一用就是二十年……这味道,老婆子我到死都忘不了!”
证据确凿!
苏月见立刻命人将物证封存,却并未急于公布,只是通过外情司的渠道,在启明关的地下世界里,悄然放出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风声——“七皇子夏启,手中有‘鬼魂的气味’。”
而在城市的明面上,沉山则掀起了一场铁血风暴。
他下令全城清查“可疑病人”,凡是长久闭门不出、不见天光、饮食全由专人递送的住户,皆被列为重点监控对象。
他亲自带队,如猛虎下山,接连突袭了三处被标记的民宅。
前两处只是些躲避徭役的普通流民,但在第三处,当他一脚踹开地窖的暗门时,昏暗的油灯下,一副落满灰尘的铠甲和一枚五皇子府的私兵兵符,赫然映入眼帘!
被从地窖里拖出来的男人,正是原五皇子身边的幕僚之一。
他被捕时还想狡辩:“我……我只是为避祸而来,与他人无涉!”
沉山冷哼一声,看都未看他,径直走到地窖的墙边。
他猛地一脚踢翻了墙角那盏摇曳的油灯,滚烫的灯油泼在墙上,“轰”地一声燃起一片火光。
火光之下,一行行用特殊药水密写的联络人名与地点,瞬间显形!
“你们避的是祸,”沉山转过头,铁塔般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声音里满是杀气,“还是本帅的刀?”
相比于这些大人们雷厉风行的手段,阿离的方式则如春风化雨,却更为诛心。
她在学堂里教孩子们唱童谣时,无意中听见几个顽童正在传唱一个新编的段子:“张老爷,死了三年,昨夜里,还去赌钱!输了钱,拿命来还,阴司差人来抓他,吓得尿了一裤裆!”
阿离灵机一动。
当晚,她便组织起学堂里最聪明的几个孩子,连夜绘制皮影,排演了一出全新的皮影戏——《鬼判贪官》。
戏中的主角,就是一个姓“崔”的“假死”掌柜,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如何诈死骗抚恤、侵占他人坟地、在阳间作威作福的离奇故事。
第二天,戏台就搭在了人流量最大的城门口。
孩子们清脆又带着嘲弄的唱腔,配合着滑稽的皮影动作,引得观者如堵,笑声、骂声响成一片。
人群中,几个投降过来的老兵一边看一边指着那皮影人笑骂:“嘿!你们瞧,这不就是前两天还躺在药铺里装病的那个崔掌柜吗?连那八字胡都一模一样!”
舆论的烈火,彻底被点燃。
就在全城情绪达到沸点之时,夏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崔振被士兵从地牢里拖了出来,押至那喧嚣的戏台之下,被迫跪在地上,观看了整场演出。
当戏毕,演到“鬼判”下令将“催掌柜”打入十八层地狱时,台下的百姓情绪彻底沸腾,齐声高呼:“烧了假尸!烧了假尸!”
声浪滔天,仿佛要将整个启明关掀翻。
就在这时,夏启一身玄衣,缓步登上戏台。
他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厉声呵斥,只是平静地扫视着台下疯狂的民众和面如死灰的崔振,只说了一句:
“活人可以撒谎,死人不会。”
话音落,他猛地一挥手。
苏月见的人高举着封存的“带艾草味”的中衣,阿离搀扶着老泪纵横的乳母走上前来,周七则当众宣读了驿卒的证词和那份“轻了三十斤”的灵柩记录。
铁证如山!
夏启上前,亲手摘去了崔振身上那件早已不属于他的官袍,如同剥下一张画皮。
崔振彻底崩溃,瘫软在地。
当夜,启明关内另外六名处于潜逃状态的“已故”官员,竟有四人主动前往沉山的军营自首。
他们留下的书信内容大同小异:“宁受王法之刑,不背千古鬼名。”
夏启站在府邸的高楼上,望着城门口燃烧殆尽的戏台残烬,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
他低声自语:“人心畏神明,更畏众口铄金。”
风暴暂时平息,但真正的操盘手,那只看不见的巨手,依然隐藏在迷雾之后。
府库之内,周七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盯着崔振的供词,以及那张刚刚缴获的、藏在地窖墙上的联络图,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崔振,以及这些被揪出来的蠹虫,他们贪墨、洗钱,制造了如此庞大的地下资金流。
可钱呢?
金银是实物,不可能凭空消失。
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巨额财富,必然有一个极其隐秘且安全的藏匿之地。
这个地方,必须足够坚固,足以抵御战火;足够隐蔽,足以瞒过所有人的眼睛;也足够庞大,足以容纳一座金山。
周七的目光,缓缓从桌上的卷宗,移到了墙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启明关防务全图》上。
他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地划过城内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
民宅?太容易被查抄。府库?那是夏启的地盘。军营?人多眼杂。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地图上那圈最粗、最厚重的线条上。
那是启明关的城墙。
周七的呼吸陡然一滞,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入脑海。
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对着守卫的亲兵,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命令。
“传我的令,召集一队最可靠的工匠,带上所有破甲锤、铁钎,跟我去西城墙!”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微微颤抖,“我要……拆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