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周七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他并非畏惧,而是嗅到了一股比烈火硝烟更危险的气息——阴谋。
夏启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份薄薄的降表,指尖在“八千一百二十七人”这个数字上轻轻点了点。
这个数字,像一根淬毒的钢针,刺破了胜利的华美表象。
“人数不对。”周七压低了声音,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算计的寒光,“青崖关战前核定守军编制,满员为八千三百人。昨夜一战,就算有人葬身火海,也不可能一个没少,反而多出百余号老弱妇孺来凑数。更重要的是,殿下请看这份副册,上面登记的降兵,几乎全是伙夫、辅兵、以及部分年过四十的老卒。真正的青壮主力,去了哪里?”
问题抛出,空气瞬间凝固。
“火势虽大,但李茂的帅帐与精锐营房位于地势最高的西侧,那里有独立的石砌防火道。大火根本不可能烧得那么干净。”周七的语速越来越快,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将所有疑点串联成一条冰冷的逻辑链,“更何况,我查阅了三年前那批桐油的入库详录,与关内军用仓库的图纸进行比对。昨夜的爆炸,威力虽猛,但仅仅摧毁了‘丙字号’仓库。而他们真正的粮仓,位于地下深窖,防潮防火,储备足够支撑三个月!李茂,根本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猛地一拍桌案,斩钉截铁道:“他们是在诈降!”
夏启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一切尽在预料。
他把玩着那枚微型指南针,黄铜外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条饿疯了的狼,才会不顾一切地投降。一条只是被烧了毛、受了惊的狼,只会暂时低下头,等待下一次扑咬的机会。”
“那我们……”
“将计就计。”夏启打断了周七,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既然他们喜欢演戏,我们就搭个台子,让他们好好唱下去。”
他转向周七,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传令下去,在关外十里处,设立‘受降驿’。告诉李茂,为防奸细混入,所有降兵必须分批出关,每次一百人,核验身份、上缴兵甲后,方可进入我方营地安置。这个过程,要慢,要细,务必让他们感觉到我们的‘诚意’和‘谨慎’。”
拖延时间,这是瓦解阴谋的第一步。
只要把水搅浑,藏在水底的石头自然会露出棱角。
与此同时,总参议室内,温知语正翻阅着一卷竹简——《军律·大夏篇》。
她的手指停在“诈降反噬,罪及九族”的条文上,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悟。
攻心,比攻城更重要。
她唤来一名负责宣传的文书,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最新一期的《市声日报》被快马送往北境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有商队将其带到了临近的州郡。
报纸的末页角落,刊登了一则不起眼的“趣闻”:
“北境新风尚:孩童戏耍‘捉叛将’。近日,新启城内的孩子们流行起一种新游戏。一孩童扮作诈降的将军,另一群孩子则扮作‘启明军’,将其擒获。被抓住的‘降将’,需头戴柳条编成的‘枷锁’,在街上学狗叫三声,以示惩罚。有好事者为游戏配图一幅,画中降将跪地叩首,丑态百出,其背后墙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大字:今日真降?明日还反?”
这则看似无伤大雅的报道,如同一根看不见的毒刺,精准地扎进了青崖关将兵的心里。
当天,奉命出关接洽的几名老兵在“受降驿”内,无意中听到了夏启军中士卒的议论:“听说了吗?连咱们这儿的小屁孩都知道提防诈降了,这青崖关的人,信得过吗?”
“谁知道呢?七皇子仁义,可咱们也不能拿兄弟们的命开玩笑。万一是假的,引狼入室……”
寥寥数语,却比刀子还锋利。
那几名老兵回到关内,将见闻一说,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军营里,猜疑的气氛愈发浓重。
而真正的暗流,早已在更深处涌动。
苏月见慵懒地靠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一枚刚从信鸽腿上取下的蜡丸。
密报显示,就在降书送出的当晚,五皇子的心腹李茂,已在帅帐内秘密处决了三名力主真降的副将,并以“防止哗变”为名,将收缴的兵器重新分发给了他的嫡系部队。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轻哼一声,绝美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对身后的影子下令:“让‘药蛇’动手。就用上次备下的‘三日软筋散’,剂量减半,混在施粥的药汤里。记住,只给那些前来探路的降使喝。”
“三日软筋散”,一种无色无味的奇药,小剂量服用,不会立刻发作,只会在十二个时辰后,让人感到四肢酸软,提不起半分力气。
这并非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诛心。
果然,当天下午,几名喝过“药汤”的降使回到关内,到了晚间,顿感浑身乏力,连走路都摇摇晃晃。
李茂得知后大惊失色,军医查不出任何中毒迹象,他立刻认定,这是夏启在用一种他不知道的手段“下毒示警”!
“他已经看穿了我们的计划!”李茂的亲信惊恐地低吼,“他是在警告我们,他有的是办法让我们的精锐变成软脚虾!”
猜忌的种子,就此在敌军高层内部生根发芽。
关外,沉山奉命接管关防,却丝毫没有入城的意思。
他下令在关外一里处安营扎寨,每日操练兵马,声势震天,却以“等候朝廷敕令,不敢擅闯”为由,按兵不动。
入夜,他亲自挑选了三百名最精锐的死士,人人身披黑衣,足裹软布,如同鬼魅般潜伏到青崖关西侧的城墙之下。
这里背风,是声音传递的最佳位置。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墙内隐约传来压抑的争执声。
“……不能再等了!夏启根本不信我们!再拖下去,援军未到,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慌什么!主帅说了,只要再撑五天!五天后,南边的援军一到,我们立刻打开关门,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外面那些孩子画的画……弟兄们心里都犯嘀咕啊……”
墙外的沉山听得真切,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
他悄无声息地带人退走,回到营帐,在沙盘上重重一点。
“瓮已封口,只等酒熟。”
真正致命的一击,却来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临时搭建的难民收容所里,阿离正陪着一群获救的孩子。
她发现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用木炭在地上反复描摹着什么。
阿离好奇地走过去,瞬间被地上的图形惊住了——那是一幅无比精准的青崖关内部地形图,连墙体的厚度、箭垛的间距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会画这个?”阿离蹲下身,柔声问道。
少年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我阿爹是工部的匠户,三年前被抓来修关。他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把所有暗门、密道的位置都记了下来,万一哪天官兵要杀人灭口,我们也能有条活路……”
阿离的心猛地一跳。
她从怀里掏出一包用油纸裹着的彩色糖粒,塞到少年手里,声音轻得像风:“你画得真好。可惜……有些门,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当夜,一份由少年记忆复刻的、标注着三条秘密通道的地图,被阿离亲手交到了夏启的案头。
夏启看着地图,目光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标记上——“废弃火药库”。
他立刻召来温知语。
“是时候收网了。”
二人连夜拟定了一份“开恩令”。
这份诏令以夏启的名义,宣布彻底赦免青崖关内所有被胁迫的底层士卒,承诺只要放下武器,既往不咎。
唯独将李茂及其十七名心腹列为头号通缉要犯,并为他们标上了从高到低不等的悬赏金额——活捉李茂者,赏万金,封千户侯!
诏书的抄本,被交给了那几个最早“投降”的老兵,让他们带回关内。
其中一份,被“不小心”遗落在了军营的公共灶房里。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
青崖关内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骚乱!
两名校尉为了争夺“首告之功”,提前带人去抓捕上司,结果与李茂的亲卫队撞个正着。
混战之中,火把被撞飞,不偏不倚地掉进了一旁堆放引火物的角落。
火势瞬间蔓延,点燃了一间被当做临时火药库的废弃营房!
轰——!!!
一声巨响,火光冲天!
浓烟和尘土形成的巨大蘑菇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狰狞。
高坡之上,夏启迎风而立,黑色的披风被气浪吹得猎猎作响。
他遥望着那片被内乱与爆炸吞噬的雄关,神色平静地对身边的周七说道:
“不是我不信他们投降,是他们自己不信。”
周七扶了扶因震动而有些歪斜的眼镜,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那团升腾的烟柱。
爆炸的火光在他镜片上跳跃,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夏启说,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爆炸声,似乎是从关城的西北角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