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启城的夜,比京城更冷,风中带着旷野的铁锈味。
城主府,总参议室内,沙盘上的烛火彻夜未熄。
周七的双眼布满血丝,烛光在他厚厚的琉璃镜片后跳跃成两簇森然的鬼火。
他没有睡,自从接到殿下的命令,他和整个情报司的算吏们就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将三河口地区近十年来所有的卷宗、图舆、邸报、商路记录全部翻了出来,进行着堪称疯狂的数据比对与推演。
他的面前,铺满了写着各种数字和符号的草纸。
空气里,弥漫着墨水和灯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殿下,”周七的声音沙哑干涩,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兴奋,“找到了。”
他将一份刚刚汇总完毕的文书呈递给夏启,标题触目惊心——《三河虚实六证》。
“其一,水文。三河口上游自入秋以来,雨水偏少,河流水位往往年同期低了三尺,我方沿河斥候回报,敌军运粮船吃水极浅,这不符合两万大军的后勤标准。”
“其二,车辙。沿南境官道布设的眼线回报,敌军粮车队伍的车辙深度,经过与我们北境运送铁矿的重车车辙对比,推算出单车负重仅为满载时的六成。他们甚至连装满都做不到。”
“其三,炊烟。我们的‘灰雀’从高处观察了敌军两个不同的宿营地,通过炊烟的密度、持续时间,反推出实际开伙的人数,约为六千人。即便分兵,这个数字也远低于一万人的标准。”
“其四、其五……”
周七没有继续念下去,而是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用枯瘦的手指点在一幅简易地图上,图上清晰地标注着几个被打上红叉的废弃驿站。
他冷笑一声,镜片下的目光锐利如刀:“殿下,这是最致命的证据。根据我们在南疆的内线密报,五皇子麾下负责粮草的兵曹,在三日前就已经被他以‘延误军机’为名斩了。一个能把自家粮官都逼到砍头的地步,说明他的后勤已经彻底崩溃。综合六项证据,臣敢断言,夏渊号称的两万大军,实数绝不超过一万二千人!那多出来的八千,全是虚张声势的空营和旗号,用来吓唬人的!”
他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勾起一抹极致的轻蔑:“想学当年曹操官渡之战虚设营垒?可笑!他连支撑大军十日的草料都凑不齐!殿下,他们已经急了,急得连演戏的道具都置办不全。这是一支兵马未动,粮道已断三日的疲敝之师!”
几乎在周七收到军情的同时,温知语已点亮了她书房的灯。
她面前没有沙盘,只有一张摊开的《市声日报》样刊。
周七的《三河虚实六证》给了她最锋利的笔。
她没有浪费一夜,一份崭新的《讨逆檄辨》已然完稿。
这篇文章的矛头,不指向夏渊的兵锋,而是直刺他的名义。
她提笔在样刊版面上飞速写下批注:“刊发《五皇子功德录》与《北境血泪史》对照年表!”
她要让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
“大夏永泰三年春,五皇子夏渊耗银三十万两,于南境修建‘万佛寺’,寺成之日,万僧来朝,金箔贴佛,辉煌千里。同年,北境大旱,饥民易子而食,饿殍三万。”
“大夏永泰四年秋,五皇子夏渊再耗银二十万两,为其母妃重修‘静慈庵’,庵内引温泉,植暖木,四季如春。同年,北境雪灾,冻毙者不计其数,十室九空。”
一条条,一款款,皆是取自朝廷公开的邸报与礼部档案,无可辩驳。
在年表的最后,温知语又附上了一份从京城档案库中调出的、盖有礼部朱印的旧档影印。
上面清晰记录着,当年那个借“资助罪囚”之名,焚毁百姓三百车赠粮的京兆尹,正是国丈宋濂的亲弟弟!
文章的末尾,温ā知语只留下了一句冰冷而沉重的质问,仿佛一记重锤,敲在每个读者的心上:
“今,五皇子以‘清君侧’为名,兴兵北伐。然其所清之‘国贼’,乃国丈之胞弟;其所护之‘君’,坐视北境子民于水火而不顾。敢问天下,若‘清君侧’需先烧百姓之房、断百姓之粮,那这‘忠’字,可是要用万民的累累白骨来写就?!”
檄文次日经由《市声日报》的渠道网,如雪片般传遍大夏。
南境一座书院内,一名白发老儒读罢,浑身颤抖,竟当场脱下儒衫,掷于火盆之中,泣声大骂:“伪忠!此乃伪忠之贼!愧我读圣贤书一生,竟与此等禽兽同朝!”
一石激起千层浪。
南境各地,皆有书生士子当街焚衣,抗议五皇子的“伪忠”之举。
京城,苏月见的外情司秘堂。
灰袍客单膝跪地,将一封蜡丸呈上。
苏月见纤长的手指捻开蜡丸,取出里面的纸条,只扫了一眼,便将其置于烛火上焚尽。
“司使,五皇子的心腹幕僚张德,已于昨夜子时,在城南的‘忘归酒肆’与国丈府的管事完成交接。”灰袍客低声汇报,“那只檀木匣,我们的人已经确认过,里面确实是伪造的‘先帝遗诏副本’,内容是授予五皇子‘废立之权’,他们计划在起兵后第三日,以此为据,反咬一口,宣称殿下篡改了密诏。”
苏月见慵懒地靠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
“人派出去了吗?”
“已派出。‘画皮’和‘描声’两位先生已化作驿卒,潜入了南陵驿站。今夜便可动手,将匣中伪诏替换。”
苏月见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查的弧度:“告诉他们,誊抄本的字迹务必与原版一模一样,但关键的那句‘持诏者可废立’,给本司改为‘持诏者当自省’。落款处的笔锋,要做出老病之人,力不从心时的微颤之感。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她很期待,当五皇子夏渊在万军之前,满怀信心地展开那份“足以定乾坤”的遗诏时,看到的却是父皇让他“自我反省”的教诲,脸上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同一时刻,夏启将沉山召入内府。
沙盘上,代表北境主力部队的红色小旗,正被夏启本人一支支拔起,插向北方边境线,一副全力防御蛮族南下的姿态。
“对外放出风声,就说蛮族王庭集结,北境军情紧急,我已尽起主力,北调边关布防。”夏启的目光却落在沙盘南侧,那条蜿蜒曲折的古道上。
他压低声音,对沉山下达了真正的密令:“铁甲营全员换装轻甲,战备粮减半,做出兵力空虚、补给紧张的假象。但实际上,你亲率三千精锐,化整为零,伪装成商队护卫、流民垦荒队,沿黑水古道秘密南下。每百人携带一台拆解后的蒸汽信号机,约定三日后子时,于黑松岭集结。”
夏启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他凑到沉山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他刚举起刀,就发现刀尖对着的是自己的影子。”
沉山没有多言,只是重重点头,眼神如狼。
两日后,一支由五百名北境老兵扮演的“溃军”出现在了南下的官道上。
他们衣衫褴褛,神情慌张,沿途散布着“七皇子怕了,主力北上,新启城已是空城”、“他怕我们投降,竟连夜炸毁了老营仓的火药库”之类的谣言。
在一家边境酒肆,一名领头的“逃兵”故意与邻桌几个一看就是探子模样的大汉发生了争执。
在随后的斗殴中,“逃兵”被打得头破血流,从他怀中,“意外”掉落了一卷羊皮地图。
探子们不动声色地将地图捡走,上面赫然标注着一个从未公开过的地点——“藏兵洞第二入口”。
当夜,沉山回到夏启面前,脸上是岩石般的坚毅:“殿下,饵已吞下,钩在喉中。”
扮作卖糖糕小贩的阿离,正推着小车,穿梭在靠近边境的村落里。
她灵动的双眼,记录着每一个从南边逃来的难民脸上的恐惧与疲惫。
她听到了许多事。
有人说,“五殿下的兵爷凶得很,抓了我们村里所有的青壮去修桥”;有人说,“那桥一看就不结实,搭在‘鬼愁涧’上,山洪一来就得冲垮”。
阿离默默将这些信息记下,用特制的药水写在糖糕的包装纸上。
夜晚,她将这些“包装纸”交给信鸽,绘出了敌军劳民伤财、不得民心的真实画卷。
归途中,她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孩童,正蹲在地上,用湿润的黄泥,认真地堆砌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炮台模型。
孩童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是七叔的大炮,一炮轰死坏蛋!”
阿离心中一暖,走上前,笑着递给了他一块还带着余温的糖糕。
她没有发现,远处一道荒芜的山梁上,苏月见正静静伫立,如同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
她也在观察着这一切,民心向背,如潮水般清晰可见。
忽然,她瞳孔微缩。
南方的夜空尽头,三颗微弱却清晰的赤红色星火,以特定的间隔,接连升空,而后熄灭。
这是外情司与敌军内部眼线约定的最高级别信号——鱼已入网。
敌军的前锋斥候,已经拿着那份伪造的地图,开始向黑松岭方向搜索前进了。
苏月见轻声自语,声音被山风吹散:“好戏,开场了。”
而新启城的城楼之上,夏启迎风而立。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枚毫不起眼的铜制指南针。
这枚指南针表面锈迹斑斑,刻度模糊,看上去就像个从古墓里刨出来的老物件,实则是他刚刚花费一百功勋点从系统商城兑换的、精度极高的微型地磁感应器。
他无视了北方蛮族方向传来的虚假警报,只是轻轻拨动指针,使其精准地指向正南方——黑松岭的方向。
指针稳定,纹丝不动。
夏启的嘴角,终于扬起一个冰冷而充满期待的弧度。
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