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风潮,并非金戈铁马的呼啸,而是无数张嘴唇汇聚成的嗡鸣,在北境六州的每一座茶馆、每一个市集、每一个田间地头的歇脚处,悄然升起。
圣旨?钦差?那是什么?能吃吗?
三日之后,曾经那场惊天动地的“无人接旨”事件,已经彻底沦为了旧闻。
百姓们奔走相告,热烈讨论的,是更为切身的话题。
“喂,老张,我听讲坛上的先生说了,那皇帝老儿的旨意,现在在新启城连一张茅厕纸都不如。那以后咱们的税,还交给谁?”
“交给谁?谁让你碗里有饭,就交给谁!以前朝廷收税,收完就没影了,路还是烂的,河堤还是年年决口。你看现在,市政厅收了税,又是修路,又是建学堂,我家那小子现在都会写自己名字了!”
“可……可这名不正言不顺啊。万一朝廷发兵打过来怎么办?他们还能发得出军饷吗?”
类似的议论,如同初春的野草,在民间疯狂滋生。
这些问题,不再是简单的站队与口号,而是普通人在旧有秩序崩塌后,对未来最朴素的迷茫与探寻。
总参议室内,温知语将一本薄薄的册子,轻轻放在夏启的桌案上。
册子的封面上,只有四个字——《民议百问》。
“殿下,这是我们的人从各地市集和讲坛上收集来的一百条最具代表性的民间议题,已经排除了那些无意义的谩骂和吹捧。”她纤细的手指点在封面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火候,到了。”
夏启翻开册子,那些用最直白、最粗俗的语言写下的问题,却比任何一份奏报都更加触目惊心。
“殿下,您看,”温知语的眼神锐利如刀,“圣旨事件最大的成果,不是我们羞辱了皇权。而是我们亲手打碎了那个名为‘天命’的偶像后,百姓们没有陷入恐慌,反而开始主动思考——谁,才有资格建立新的秩序。”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他们怕的不是您不跪,而是他们开始问,从今往后,为何还要有人值得他们去跪。”
夏启的指尖在那些问题上缓缓划过,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不是一群盲从的羔羊,而是一群知道为何而战的狮子。
就在此时,铁账房周七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他手中托着一个漆盘,上面放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袅袅的寒气驱散了室内的燥热。
他将漆盘放下,却并未离开,而是从碗底下抽出了一份用油纸包裹的密报。
冰凉的汤碗在密报上留下了一圈湿痕。
“殿下,南方有几只苍蝇,闻到味儿了。”周七的声音永远是那么冷静,仿佛在陈述账目,“彻夜推演,共发现三股最值得警惕的异动。”
他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西境节度使王敦,突然增兵五千,封锁了通往中原的要隘‘燕门关’,宣称要‘严防北境流寇南下’。”
“其二,南陵侯萧远,在他的封地内大肆私铸铜钱,钱币形制与朝廷宝钞一般无二,唯独在背面加铸了‘奉天承运’四字,其心可诛。”
“其三,也是最麻烦的一桩。”周七的目光变得凝重,“京畿大营副都统李茂,以‘护驾勤王,补充军需’为名,在京畿与北境交界处的官道上,强行征用了我们启明商会三十辆满载粮食的运输车队。人未伤,但货,被扣下了。”
温知语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是公然抢劫!更是**裸的嫁祸!他们扣下我们的粮车,京城粮价必然波动,届时再散播谣言,说是北境囤积居奇,意图饿死京城百姓。如此一来,殿下便成了天下公敌!”
周七将密报推到夏启面前,只说了一句总结:“有人想把这盆即将沸腾的乱世脏水,全泼到您的身上。”
夏启端起那碗绿豆汤,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却丝毫没有浇灭他眼中的火焰。
他没有看那份密报,反而站起身,对身旁的侍从下达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命令。
“传令下去,明天上午,开放皇家一号试验田。邀请北境六州所有在册的农会长,以及《市声日报》的记者,来亲眼看看我们的新稻种,到底能产出多少斤粮食!”
温知语和周七都愣住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去处理迫在眉睫的军事和政治危机,反而要去摆弄田里的稻子?
夏启看着两人疑惑的表情,笑了。
“他们想玩虚的,我们就跟他们玩实的。他们想争名,我们就先填饱肚子。”他走到窗边,望着远方连绵的田野,“这个天下,谁是谁非,不是靠嘴皮子说的,是靠一碗碗米饭堆出来的。”
翌日,新启城外的皇家一号试验田,人头攒动。
上百名来自北境各地的农会长,这些一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正满脸震撼地看着眼前金黄的稻浪。
那稻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稻杆,每一粒都饱满得仿佛要炸开。
夏启在一片惊叹声中,在一众官员和卫兵的注视下,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弯腰,脱下了脚上的云纹锦靴,赤着脚,一步踏进了收割后还带着湿气的泥土里。
温热的泥土包裹住他的脚掌,那是一种无比踏实的感觉。
他拾起一束刚割下的稻穗,对着聚拢过来的农会长们,高声笑道:“各位乡亲!京城里的人,喜欢玩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走个路都要铺上黄土净水。我夏启,没那么多讲究!”
他掂了掂手里的稻穗,笑容灿烂而真诚:“我这双脚,宁肯天天沾着你们田里的牛粪,也绝不愿去踏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虚礼!”
“因为我知道,这脚下的泥土,才是养活我们所有人的根本!这手里的稻子,才是我们北境最大的道理!”
咔嚓!
《市声日报》的首席摄影师,用最快的速度记录下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当晚,最新一期的报纸头版,便是夏启穿着工装,赤脚站在田中,高举稻穗,笑容爽朗的照片。
照片下的标题只有一行大字——
“他的手扶犁,我们的碗有米。”
这一刻,夏启在民间的口碑,悄然完成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蜕变。
从那个需要仰望的、令人敬畏的“七皇子殿下”,变成了可以信赖的、与他们站在一处的“我们的主上”。
从“敬”,到“信”,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深夜,夏启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一道黑影如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正是苏月见。
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慵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出事了。”她将一份急讯递上,声音压得极低,“京中密线,加急传来。钦差孙承宗,在回京途中,于青州地界,遭一伙自称‘黑风寨’的山贼劫杀。随行一百二十人,尽数毙命。”
夏启拿起情报,眼神一凛。
“最诡异的是,”苏月见继续道,“孙承宗的首级,被人用长杆挑着,悬于青州城门之上。但他贴身保管的那份圣旨,却被另一伙‘神秘人’从山贼手中夺回,分毫不损地送回了紫禁城。”
“一伙杀人,一伙送旨,配合得天衣无缝。”夏启冷笑一声,“这是朝中有人等不及了。杀孙承宗,是杀人灭口,让他无法将北境的真实情况告知皇帝。更是对我的一种示威,警告我不要妄动。”
“将圣旨送回,则是演给天下人看的一出苦肉计。”苏月见接口道,“他们会说,北境藩王嚣张跋扈,逼得忠臣惨死,连朝廷钦差都护不住。如此一来,讨伐你的罪名就更重了。”
她美眸中闪过一丝精光,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可以立刻放出消息,就说是我们外情司的人马,在得知孙承宗遇袭后,奋力从山贼手中救下了圣旨残卷,并秘密送还京城。如此,既能洗刷嫌疑,又能博一个‘以德报怨’的仁义之名。”
夏启却摇了摇头,将那份情报丢进了一旁的火盆。
“此刻去争这点虚名,反而落了下乘。”他看着跳动的火焰,眼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这盘棋,水还不够浑。既然他们想演戏,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当个看客。他们自己扯下的遮羞布,远比我们动手去撕,要精彩得多。”
“我们要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的脸,打肿。”
与此同时,城西的铁甲营校场,灯火通明。
数千名赤膊的士兵正在进行残酷的负重训练,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脊背,在火光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
训练总教官沉山,如一尊铁塔般立于高台之上。
白天,一群按捺不住的老兵油子将他围住,七嘴八舌地请愿。
“将军!咱们的炮都擦亮八遍了,再不动动,炮管子都要生锈了!”
“是啊将军!京城那帮软蛋都骑到咱们头上了,主上还在等什么?您给句话,咱们炮口这就往南调!”
沉山当时面无表情,只是盯着那群战意高昂的士兵,缓缓问了一句:“主上没点的炮,要是炸膛了,算谁的?”
一句话,让所有喧嚣都停了下来。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随即哄笑一声,摸着后脑勺散开了。
他们明白,将军不是不想打,而是在等一道绝对不容置疑的命令。
而现在,这股被压制下去的战意,正通过加倍的训练,被沉山转化为更为恐怖的肌肉记忆与钢铁般的纪律,积蓄在每一个士兵的胸膛里,只待一个爆发的瞬间。
城中,最热闹的“四海春”茶馆。
阿离挤在人群中,听着一个盲眼说书人,用沙哑的嗓音,弹着三弦,编唱着新鲜出炉的段子。
“……说时迟,那时快,黄绸落地尘飞扬,不见当年万岁响。紫禁城里空惆怅,万家灯火照工厂。旧时诏书千斤重,不如一声汽笛长。从此北境六州地,再也不闻叩头忙呀,叩头忙!”
“好!”
满堂喝彩,铜钱像雨点一样砸向说书人的钱盘子。
阿离在速写本上飞快地记下这段词,并在末尾标注了说书人提到的词作者——一个叫“酸秀才”的落魄文人。
她悄然离去,打算将此人上报,纳入人才库。
然而,当她走到茶馆外的僻静巷口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月见斜倚在墙边,对她微微点头。
“不必费心了。”苏月见指了指巷子深处,两名外情司的灰袍客正不远不近地“保护”着那个刚收摊的盲眼说书人,“能用一句话撬动民心的人,是宝贝,不能让他轻易暴露在刀锋之下。”
阿离心中一凛,对主上麾下这个组织的严密与远见,又有了新的认知。
远处,新启城的钟楼敲响了九下,沉闷而悠远。
夏启独自一人,立于高耸的城楼之上,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眺望着漆黑如墨的南方,那里,是风暴的中心。
他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封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尚未拆封的边关急报。
信封的火漆上,烙印着一个特殊的徽记——那是大夏王朝专用于通报皇家祭祀典仪的符节。
他眉头微蹙。
算算日子,一年一度,那个需要天下各州向皇陵进献贡品、为祖庙添设供奉的时节,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