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七的声音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个词汇最深层的含义。
“殿下,这是过去二十天内,北境全域,以及新附南境三十七县的‘平阶运动’汇总报告。”
他将那卷宗摊开在巨大的沙盘旁,上面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比千军万马更具冲击力。
“物理高度的消失,比任何口号更能让旧势力窒息。”
卷宗的第一页,是一张来自南境的地图,三十七个县的衙门口,原本代表着森严等级的青石台阶和跪石,全都被标记上了鲜红的叉。
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由水泥浇筑的,朴素、坚固、可供任何人歇脚的石凳。
当地百姓戏称其为“民意凳”,意思是,官老爷想听民意,得坐下来,和我们一样高。
“南境十二府,昔日专供官员车马通行的‘迎官道’,已全部拓宽,并更名为‘共行街’。路权平等,人、车、马、畜分流,但再无贵贱之分。”
周七的手指划过另一页:“最激进的,是淮安县的盐商联盟。他们集资,用水泥重铺了整条县城主街,地面被打磨得如镜面般平整光滑。他们对外放话,这条街,叫‘无跪之地’。意思是,此地无高低,众生平等,唯有脚步声能证明你的存在。”
话音刚落,一旁的温知语便递上了另一份文书,封面四个大字,铁画银钩——《地方营造法式》。
“周总管说的是民间的自发行为,而我们,要将它变成制度。”温知语的声音清冽而坚定,“我已主持修订了新的营造法,并以殿下之名颁行。法式第一条,便是‘废阶令’。”
“凡新建之公署、学堂、市集、医馆,乃至一切公共建筑,自地基至门槛,不得设三级以上台阶。所有衙署门前,严禁铺设任何形式的跪拜区、静鞭区。”
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为了推广此法,我已派遣工匠队,前往最边陲的黑石城,建造第一座‘无阶县衙’作为示范。”
那座县衙的设计图,就附在法式之后。
它完全颠覆了传统官署的威严形象,整栋建筑与街道齐平,没有高墙,没有石狮,巨大的正门用玻璃和木材制成,终日敞开,一眼望去,内部的办事窗口清晰可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启城里最时髦的茶馆或商行。
“据说,县衙竣工那日,城中百姓好奇,蜂拥而入。有个老妇人甚至提着篮子就往里走,边走边问,‘掌柜的,今天的粥是在哪个窗口领?’,当场引为笑谈。”
这笑谈背后,却是足以让整个旧世界颤抖的变革。
官府,不再是高高在上、索取与威吓的暴力机器,它正在变成一个平等的、提供服务的“窗口”。
如果说温知语的变革是堂堂正正的阳谋,那苏月见在京城的动作,则是一场深入骨髓的“足底革命”。
“京城的‘立履’风潮,已经进入了第二阶段。”她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指尖却在地图上京城的位置轻轻敲击,“我让北境鞋坊推出了最新款的‘平底履ê’。”
“这种鞋,鞋底被特殊工艺处理得完全水平,穿上它的人,重心会不自觉地后移,双腿肌肉紧绷。别说标准的五体投地,就连普通的下跪,都会变得极其困难和别扭。强行跪下,不出半刻钟便会双腿酸麻,难以起身。”
更绝的是,苏月见命人在鞋舌内侧,暗藏了一片极薄的磁石。
当穿着这种鞋走过旧式宫殿或府邸铺设的青砖时,磁石与砖石中的铁质发生微弱感应,会发出一阵极轻微的“咔嗒”声。
这声音,被京城的年轻人戏称为“醒神履”,仿佛在提醒每一个穿着它的人:你的脚下,是旧世界的骸骨。
天桥下的说书人又有了新段子,说得唾沫横飞:“脚穿平底履,身有傲骨气!一步一咔嗒,踩碎旧王法!诸位,这叫什么?这就叫‘一脚踏出自由声,步步踩碎千年绳’!”
这场自下而上的“平阶运动”,终于在某个深夜,于京城引爆了最激烈的冲突。
一份加密军情急报被送到夏启面前:数百名京城市民,趁着夜色,竟自发撬起了皇宫外围御道上的石板!
他们没有抢掠,没有破坏,只是将那些千百年来被无数膝盖磨得光滑的石板一块块撬起,堆在路边。
领头的是个醉醺醺的读书人,他挥舞着撬棍,大声嚷嚷:“这块地,压过太多人的膝盖,见过太多人的眼泪!它累了,该让它翻个身,透透气了!”
守城禁军赶到,想要镇压。
然而,他们面对的,却是黑压压的围观人群。
群众没有动手,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们,更准确地说,是盯着他们的脚。
终于,有人在人群中高声质问:“军爷,敢问你们脚上穿的,是不是北境来的‘立履’?”
一句话,问得所有禁军士兵面红耳赤。
他们中的许多人,确实因为时髦和舒适,私下里买了这种鞋。
此刻,这双鞋仿佛成了烙铁,烫得他们无地自容。
让他们穿着代表“站立”的鞋,去镇压一群想要“撬起跪地”的人?
这其中的荒诞与讽刺,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最终,这场史无前例的“地砖暴动”,在无人流血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夏启看着情报,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有趣,太有趣了!”他将情报拍在桌上,眼中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传我命令!给京城的朋友们,送一份大礼!”
他转向周七:“我们不是量产了玻璃吗?给我调集一千块最厚的透明玻璃砖,用最快的船,送到京城去!”
“告诉他们,石头撬完了,可以换点新东西铺上去。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这大夏的‘地基’,到底是什么样的!”
消息传出,北境上下无不振奋。
北境旧校场,这里已经改造成了对民众开放的公民广场。
沉山巡查至此,看到一群退役的巡音队员,正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用五颜六色的水泥在地面上浇筑巨大的浮雕。
浮雕的内容很简单:左边是一个卑微俯伏的人影,右边是一个挺直站立的人影,中间,一道闪电般的裂痕将两者彻底隔开。
孩子们一边干活,一边齐声喊着新编的口号:“以前跪的是命,现在站的是理!双手挣来铁饭碗,双脚走出青云梯!”
一名断了条手臂的老兵看到沉山,咧嘴一笑,指着远处一座光秃秃的山岗说:“将军,那边还有最后一段‘谢恩道’,是前朝某个王爷修的,说明天我们就去把它拆了。”
沉山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如水:“去吧。不过,把你们领的炸药,换成凿子和铁锤。”
老兵一愣。
沉山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要的是建设一个新文明,不是在旧世界的废墟上复仇。一锤一锤地砸,让孩子们也去看看,让他们记住,我们亲手砸碎了什么,又要亲手建立什么。”
与此同时,一支庞大的南迁移民队伍,正行进在通往南境的官道上。
阿离混在其中,记录着沿途的一切。
队伍经过一座有数百年历史的古桥,桥头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八个大字。
几个顽皮的少年,不知从哪弄来了石灰水和刷子,嘻嘻哈哈地爬上石碑,将那八个字涂抹得一干二净,然后歪歪扭扭地写上了新的八个字:“行人驻足,共赏风光”。
队伍里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声。
当晚,队伍在桥边的驿站宿营。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驿丞,看着那块焕然一新的石碑,端着酒碗,对阿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守着这块碑四十年了,每天都觉得它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今儿,是我头一回觉得,它轻了。”
阿离抬起头,仰望漫天星斗。
就在这时,南方遥远的天际,突然亮起一片璀璨的灯火,如同一座移动的城池,正从黑暗的江面上缓缓驶来。
片刻之后,一阵悠扬而雄浑的汽笛声,穿透夜幕,响彻云霄。
“呜——”
紧接着,一个被奇异技术放大了无数倍的声音,伴随着灯光,清晰地传到岸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启明航运提醒您:本船所有舱位皆为平等舱,无分贵贱。包括……曾经属于龙椅的那一间。”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经久不息。
所有人都被这神迹般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而阿离,则清晰地看到,在那艘钢铁巨轮高耸的船舷上,挂着一道巨大无比的红色横幅。
“您若不下,我们也不上——但台阶,已经塌了。”
新启城,最高议事厅。
沙盘上的灯火彻夜未熄。
夏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整个北境的脉搏融为一体。
议事厅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周七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份刚刚收到的、火漆封口尚未干透的绝密情报,放在了夏启面前。
夏启的目光从沙盘上那代表着京城的光点移开,落在情报上,声音平静地问:“京城的回应?”
周七深吸一口气,吐出了两个字。
“钦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