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的寒意,让周七这位习惯了在刀尖上舞蹈的情报之王,都感到了一阵荒谬的战栗。
门外的亲信躬着身,大气不敢出,他刚刚汇报的消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周七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犹如为遥远京城那座腐朽的王朝,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柳元度的密信,用的是最高级别的“焚文”,亲信口述之后,那张特殊的纸便已自燃为灰。
信中内容,简单到诡异。
大夏皇帝,夏渊,已经连续三日未曾临朝。
他没有病,没有疯,只是独自一人,日复一日地坐在紫宸殿那张空了一角的龙椅之上。
他会用干枯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处狰狞的、空洞的铆钉孔,仿佛在摩挲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据潜伏在宫中的密探回报,皇帝时常在深夜里,对着那个空洞低声呢喃,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
“它……本来不该这么冷的……”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比任何咆哮和怒火都更令人心悸。
它泄露出的,是一个帝王内心世界的彻底崩塌。
为了弥补这份“寒冷”,内务府如同疯了一般,以皇帝的密诏,搜罗天下最顶尖的巧匠,企图复原那枚被盗走的金龙首。
赏格之高,足以令一个普通家族三代富贵。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接。
不是做不出来,是不敢做。
因为不知从何时起,从京城到地方,一条恶毒的谶言正在以比瘟疫更快的速度流传:“谁修龙椅,谁断子孙路!”
这句谣言,精准地击中了这个时代所有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它将修复皇权象征的行为,与最惨烈的“绝后”诅咒死死捆绑在一起。
这不再是政治对抗,这是诛心!
“呵……”周七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洞悉,“诛心?不,这是民心自己长出了獠牙。”
他猛地提起笔,在刚刚送达的《舆情枢要》总览上,以朱砂重重批下了一行字。
情报条目:帝独坐空椅,喃语畏寒;巧匠畏谶,无人敢应诏。
批注等级:甲等·心溃征兆。
而后,他笔锋一转,在下方写下了自己的评语,字迹锐利如刀:
“当恐惧,从仰望王座的万民,转向了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以及他身边所有企图维系这张椅子的人时——便是,易代之始。”
写完这行字,周七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大势,正隔着千里之遥,向他压面而来。
这不是北境一隅的力量,这是整个天下民心汇聚而成的怒潮!
就在京城被这股不祥的死寂笼罩之时,千里之外的北境新启城,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喧嚣。
总参议室参议温知语,正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亲自主持着一场史无前例的“百工大会”。
台下,黑压压地聚集了数千名来自天南地北的工匠。
他们中有须发皆白的老木匠,有满身油污的铁匠,有眼神精亮的机关师,甚至还有几个刚刚从南方逃难而来、身怀绝技的窑工。
“诸位!”温知语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扩音筒,清晰地传遍全场,“今日召集大家,不为修城墙,不为造兵甲。只为建一座前所未有的房子!”
她身后,一张巨大的设计图被缓缓展开。
当图纸的全貌暴露在阳光下时,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一座宏伟、奇特,完全颠覆了他们想象的建筑。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金瓦。
它的主体结构,是无数粗壮的钢筋骨架,与一种名为“水泥”的灰色材料浇筑而成。
墙壁上,镶嵌着大块大块的透明琉璃,让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满整个大厅。
建筑的顶部,没有象征皇权的飞檐斗拱,而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由无数齿轮咬合而成的钟表。
温知语告诉他们,这叫“启明钟”,每隔一个时辰,便会鸣响一次,其声可传遍全城。
而最让所有工匠感到心脏狂跳的,是建筑的内部设计。
整个大厅,没有所谓的主席台,没有高高在上的官位。
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又一圈,如古罗马斗兽场般环形向上延伸的阶梯席位。
这意味着,无论你坐在哪里,你与中心点的距离,都是平等的!
“此厅,名为‘万民议事厅’!”温知语的声音激昂起来,“它不用金,不用玉,不采奇木。它只用钢铁、水泥与玻璃!因为它的根基,是北境的筋骨!它的胸怀,是北境的光明!”
“建成之后,这里将是北境最高的议政之地!但凡持有公民牌者,皆可依序入内,旁听、议论、甚至质询官吏!这里,没有谁更高贵,只有谁更有理!”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一个从蜀地千里迢迢背着墨斗线盒赶来的老工匠,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扯着嗓子大喊:“老朽……老朽干了一辈子活,给王公贵族造园子,给州府衙门立牌坊……做梦都想……想亲手造一间……一间老百姓能进门骂官的房子啊!”
他这一声喊,仿佛点燃了干柴。
“算我一个!我这手烧砖的手艺,不给贪官污吏盖豪宅了!”
“还有我!我愿献出祖传的榫卯绝技,只为此厅!”
无数工匠热泪盈眶,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报名处,有人甚至直接跪在高台前,只求能为这座“万民议事厅”添上一砖一瓦。
他们不为工钱,不为名利,只为一份前所未有的尊严与期望。
与此同时,外情司使苏月见,正轻描淡写地完成了一次堪称艺术的“反向献礼”。
她命北境工坊,用最新冶炼出的高强度精钢,铸造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龙首构件”。
但这枚龙首,通体黝黑,不加任何鎏金修饰,只在底座用微雕技术,刻了一行小字:“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这件“礼物”,被交到了一个特殊的人手中——一位早年归顺北境的老宦官的后代。
苏月见让他以“思念祖地,归宗祭祖”的名义,带着这枚铁龙首,光明正大地返回了京城。
附上的信函言辞恳切:“北境子民闻听陛下龙椅有损,圣心不安。虽远在苦寒之地,无力寻回原物,特命粗鄙匠人,以北地铁石重铸此件。铁石虽陋,然心意至诚,望陛下纳之,以安万民之心。”
这枚粗陋却又沉重无比的铁龙首被送入宫中当晚,据密报称,皇帝夏渊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在御书房内,摩挲了那枚铁龙首整整一夜。
最终,他没有将其装上龙椅,却也没有将其销毁,而是命人开启御书房的暗格,将其与历代先皇的遗诏,一同藏了进去。
一连串的连锁反应,迅速抵达了夏启的案头。
京畿周边的六座重镇守将,几乎在同一时间,联名上了一道措辞恭敬的奏表,请求朝廷准许他们在各自的防区内,设立“启明分坛”,用以“宣讲北境义理,安抚躁动民心”,他们给出的理由惊人地一致:“民众多有慕义之心,若强行阻拦,恐生怨怼,不利弹压。”
夏启看完,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没有批复,更没有派人去接管。
他只是将奏表递给了温知语,淡淡地说道:“为他们起草一份《自治试点条例》。”
条例的核心,只有三条铁律:军政必须分离;驻军兵饷的发放,必须由当地推选的民意代表监督;所有主官岗位,必须定期轮换议定。
沉山在一旁看得眉头紧锁:“主上,这等于是把刀柄递给了他们自己,万一……”
“我们撞门,他们会拼死抵抗。但如果他们自己想拆掉自家的墙,那股力量,比我们最精锐的破城营还要强大百倍。”夏启的目光深邃如海,“沉山,记住了。我们要的,从来不是征服,而是觉醒。”
夏启的这句话,沉山在三天后,于长城边境的一处哨所,有了最直观的体会。
他带队巡视时,骇然发现,对面那座原本与他们常年对峙、隶属朝廷边军的烽燧上,几名士兵正在合力砍断一根旗杆。
旗杆上,飘扬的正是朝廷严禁军士私下议论朝政的“禁言旗”。
一名校尉看到沉山的队伍,非但没有戒备,反而红着眼眶,快步跑了过来,隔着几十步的沟壑,高高举起一份按满了手印的请愿书。
“将军!”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我们守的是大夏的边,不是朝廷的耳朵!兄弟们不想再当睁眼瞎、闷嘴葫芦了!能不能……也给我们一个说话的地方?”
沉山沉默地看着那份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请愿书,看着对面一张张既紧张又充满期盼的年轻脸庞。
他没有回话,只是缓缓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亮,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将火焰凑近了自己这边哨所下,那根同样象征着旧日隔阂与禁令的木制栅栏。
火光升腾,映红了他钢铁般的侧脸。
“从今天起,”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你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耳朵。”
火焰中,两边的士兵,都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当夜,夜宿黄河渡口驿站的阿离,也见证了相似的一幕。
烛火下,驿站的老驿丞正颤颤巍巍地,用浆糊拼接一张被烧得残破不堪的黄绢。
那是前些日子,朝廷信使在驿站焚毁的“反动奏折”的灰烬。
“我认得……我认得这笔迹……”老人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来,“是我儿子的……他去年考上了举人,进京当了个小官……他说,百姓该有说话的权,当官的不能捂人嘴……我怕啊,我怕连累家人,没敢把这封他偷偷送回来的奏折传出去……”
“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想替他,把话说出去……”
阿离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用布满皱纹的手,将最后一片碎屑粘好。
就在此时,窗外,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阿离猛地推开窗。
只见一列她从未见过的、拥有两个巨大车头的钢铁巨兽,正拖着长长的车厢,在月光下缓缓驶过新建成的铁桥。
那是一列最新式的“启程号”双头蒸汽列车。
它的车身上,被人用醒目的白漆,刷上了两行惊心动魄的大字,在夜色中,如两道划破黑暗的闪电,如两声震彻灵魂的雷鸣:
陛下,您的椅子该修了。
我们,带来了工具。
万流归海之势,已然形成。
所有的阴谋与阳谋,所有的期待与恐惧,都将在三日后的新启城,迎来最终的碰撞。
然而,就在这风暴汇聚的前夜,铁账房周七,在处理完那份足以动摇国本的《舆情枢要》之后,正准备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百民问政”会的舆情监控与安保预案中。
他习惯性地调出了北境各大工坊,过去三日的所有物资出入记录,进行最后的交叉核对。
一切数据都井井有条,物资的流动与工程的进度完美匹配。
直到他的目光,扫过新启城第一营造司下属的特种铸造工坊的记录时,陡然停住。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状。
在一长串关于“万民议事厅”钢梁构件和“公民牌”胚料的出库记录中,夹着一条几乎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突兀的条目。
那是一项极其罕见的、非标准流程的紧急物资调用。
周七的指尖在那行字上轻轻一点,整个人的气息,瞬间从运筹帷幄的掌控者,变成了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