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进紫宸殿的窗缝,带着一丝北境独有的、夹杂着煤灰与铁锈味的寒意,让鬓角斑白的宰相柳元度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然而,真正让他心头发冷的,并非这早春的凉风,而是刚刚从情报网中送抵的、那份来自北境新启城的密报。
密报的内容,正是阿离拼死送出的那寥寥数语。
铁账房周七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拿到了这份情报。
他的情报分析室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无数信息如血液般在此汇聚、奔流。
当看到“帝都三老同叩宫门”、“奏请重审祖宗之法”这两行字时,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堪称狂热的亮光。
他没有立刻上报夏启,而是转身从身后一排顶天立地的卷宗架上,精准地抽出一份标记为“庚字柒号”的档案。
档案不厚,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草纸,记录着一个多月前,《市声日报》第七期刊登的一条不起眼的民声。
“永安府老农王四,因不堪徭役之苦,恐连累新婚之子,于村口老槐树下自缢。其遗书仅一言:‘来世不作大夏民’。”
这条信息,当初是从一位流落到北境的盲眼说书人那里采集到的。
周七还记得,为了核实其真实性,情报司的探子曾潜入永安府,花了半个月才找到那座孤坟。
而现在,京城那三位德高望重、门生遍布天下的老阁臣,在他们联名呈递的、足以撼动国本的《慎刑疏》中,竟原文引用了这条记录!
他们以此为据,痛陈“抗诏即叛”的旧例乃是逼民为匪的恶法,主张应以“民心之向背,定罪责之轻重”。
这无异于直接否定了皇帝夏渊下旨讨伐北境的合法性!
周七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一连串极富韵律的声响。
他嘴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冷笑,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赞赏。
“终于,”他喃喃自语,“他们终于开始学着用我们的话术,打这场仗了。”
消息如风一般,迅速传到了总参议室。
温知语正在一张巨大的沙盘上推演着什么,听到汇报后,她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
那双总览全局的凤眸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时机已至!
“传我命令,”她声音清冷而果决,“立刻秘密联络南方的张敬儒、李清源两位老大人。他们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江南,素有清名。就说北境‘民议试点’初见成效,诚邀他们的得意门生,前来北境实地考察。”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安排馆驿,将这些士子分散安排进新启城的普通民居里,让他们与工匠、商贩、农户同吃同住。每日,就让他们跟随‘巡音队’走访街巷,听取民声,记录疾苦。我不信,圣贤书读出来的心,会是铁石做的!”
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
半月后,第一批来自南方的年轻学子抵达新启城。
起初他们还带着审视与警惕,可当他们亲眼看到妇孺皆可入学的夜校,亲耳听到平民在讲坛上公开质询市政官员,亲身体会到领主府颁布的每一条法令都源于市声碑林的民意时,他们引以为傲的信念开始剧烈动摇。
第三日,在启明讲坛的一场公开辩论会上,一位以诗书传家、向来看不起“北境蛮夷”的年轻学子,在听完一位退役老兵讲述家中因“军功授田法”而分到土地、姐姐也凭纺织技术入了工坊成为女吏的故事后,竟当场掩面而泣,发出了振聋发聩的悲鸣:“我苦读圣贤书二十载,竟不知天下之疾苦至此!更不知,民,原来可以这样活!”
这一幕,被讲坛旁新安装的留声筒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数日后,一枚枚灌录着这段哭喊与现场万民呼应之声的留声筒,被伪装成新奇玩具,随着北境的商队,悄然流向了大夏的每一个州,每一个县。
与此同时,帝都皇城深处,风暴的中心更加诡异。
苏月见慵懒地靠在软榻上,一边品尝着刚从北境运来的“启明牌”奶糖,一边翻看着宫中眼线送出的密信。
信中说,皇帝夏渊近来三次在御书房独坐至天明,三次欲拟旨召七皇子夏启回京“叙父子之情”,却无一例外,都被宰相柳元度以“恐北境军心不稳,引发兵变”为由,含泪劝止。
更微妙的是,一向不过问政事的皇后,竟派心腹女官悄悄向京中的北境商行打听:“北境女子,当真可以入学堂,甚至……为吏?”
苏月见那双媚眼微微眯起,如同一只嗅到血腥味的狐狸。
她立刻传令给柳元度之子,那位早已被她牢牢掌控的“风物志主编”柳公子。
“即刻撰写一篇《历代贤后录》,旁征博引,专述‘女主佐政、垂范天下’的典故。文章要写得花团锦簇,情真意切。”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同时,放出风声,就说北境已有三十七名女子,通过‘技术考绩’,正式获得了堪比八品、九品的吏职,专管民生、教育、工坊事宜。”
一记投石问路,一记釜底抽薪。
她要让那深宫中的女人明白,时代变了,女人的价值,不仅仅是生儿育女。
而真正的风暴之主,夏启,此刻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收到了南方一位藩王扣押北境商队的急报,理由是商队携带的《市声日报》与留声筒“妖言惑众,传播邪说”。
沉山等一众武将义愤填膺,纷纷请战,要给那不开眼的藩王一点颜色看看。
夏启却只是笑了笑,他没有雷霆震怒,反而异常平静地取过纸笔,亲笔写了一封信。
“王兄钧鉴:贵藩所惧者,非吾之货,乃民之口耳。与其堵万民之口,不如自省政令之失。若惧言路洞开,何不先扫自家门前雪?”
信的末尾,他甚至没有一句威胁之语,反而附上了一份详尽的《南方三州春旱预警及水利兴修方案》,里面包含了数张他亲手绘制的新型水车与坎儿井图样。
“派最好的信使送去。”他对温知语说,“记住,攻城不在兵锋之利,而在让守城之人,从心底里怀疑,自己究竟为何而守。”
就在这盘大棋紧锣密鼓地落下棋子时,一件小小的插曲,却在新启城内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训练总教官沉山在巡视时,发现竟有几个外地流窜来的地痞,冒充七皇子派出的“启明使者”,在偏远村落招摇撞骗,搜刮民财。
沉山勃然大怒,当即将人抓了回来,准备依军法严惩。
可当他向夏启汇报后,夏启的决定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没有杀,也没有打,而是让那为首的骗子,每日站在启明讲坛前,对着成百上千的民众,一字一句地朗读自己行骗的账目明细。
读完后,沉山便会亲自上台,对着台下怒吼:“你们说,此人,我该杀,还是该让他改?”
连续七日,那骗子从最初的桀骜不驯,到后来的惶恐不安,再到最后的羞愧难当,跪地痛哭。
第八日,夏启亲临现场。
面对台下群情激奋的民众,他朗声宣布,赦免此人死罪,并当场授予他一枚“纠错巡员”的袖标,命他从此负责监督所有启明使者的言行操守,若有再犯,罪加一等。
此令一出,全场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百姓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君王的仁慈,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规则”与“希望”的东西。
夜色渐深,阿离像一只灵巧的夜猫,潜入了一座位于边境、早已废弃的驿站。
这里是她最新发现的一处秘密联络点,专门用来销毁那些“不该”上呈的文书。
她轻巧地翻入一间尘封的房间,在松动的地砖下,找到了一堆被截留的北境文书。
火光下,她飞速翻阅,其中一封,竟是某位南方县令写给上级藩王的秘密奏折。
“……北境之启明讲坛,日日聚众,其言语虽有悖逆之嫌,然所提之屯田、减税、兴修水利诸策,皆是实实在在的惠民之举,深受百姓拥戴……卑职窃以为,强行禁之,恐反激民变,不如……”
后面的话被撕掉了。
阿离正欲将这份关键证据抄录下来,忽听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凛,瞬间收敛气息,如壁虎般贴上房梁的阴影处。
两名身着便衣的捕快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点燃了火折子,不耐烦地说道:“上头吩咐了,以后凡是这类替北境说好话的折子,一概不必呈报,就地焚毁,免得污了王爷的眼。”
另一人附和道:“正是,一群被洗了脑的蠢货,还真以为那七皇子是救世主了。”
熊熊的火焰升起,将那些写满了一个地方官良心与挣扎的纸页吞噬殆尽。
火光映照在两人麻木的脸上。
梁上,阿离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因为,在她怀中那只特制的油布囊里,早已多了一份完整的抄本。
思想的火种,不是烧掉几张纸就能熄灭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在新启城的情报中枢内,铁账房周七正对着一张巨大的舆图,眉头紧锁。
无数条代表着情报流向的红蓝丝线,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形成了一张复杂而精密的网络。
他刚刚将阿离、温知语、苏月见等人近期所有行动的反馈,以及从全国各地收集到的信息,全部录入了他亲手设计的沙盘系统。
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瞳孔猛地收缩。
他反复核对着来自不同渠道、看似毫无关联的数据,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甚至可以说是颠覆性的趋势,正在这片古老的大陆上悄然成型。
这个趋势,源于过去这短短的一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