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寒意浸骨。
新启城府衙前的长街,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笼罩。
成千上万的百姓自发汇聚,却无一人言语,他们如同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目光汇成一股无形的洪流,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上。
吱呀——
大门洞开,仿佛一头巨兽张开了吞噬希望的巨口。
钦差侍郎林正德身着一品大员的朝服,头戴乌纱,面容枯槁,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他缓步走出,身后跟着两名手捧圣旨的太监,以及一名面色阴沉、眼神四下扫视的御史。
林正德没有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而是选择站在府衙的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片“贱民”的海洋。
他享受这种绝对权力的压迫感,享受着这些曾经喧嚣的喉咙在他面前被迫噤声的快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尖细的嗓音划破死寂,那份早已在朝堂上定下基调的《察情疏》被一字一句地宣读出来。
“……北境七皇子夏启,治下民风败坏,设万民讲坛,以歪理邪说蛊惑人心;立十户联盾,纵贱民匹夫僭越纲常……此二者,乱我大夏法度,坏我君臣伦理,实乃动摇国本之祸根!兹令,即刻停办万民听政会,解散所有十户联盾,所有相关人员听候发落,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全场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预想中的哗然,没有愤怒的咆哮,甚至没有一丝骚动。
百姓们的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冰冷与嘲弄的平静,仿佛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滑稽戏。
这种诡异的安静,让林正德心中莫名升起一丝烦躁。
他要的是跪地求饶,是痛哭流涕,而不是这种无声的审视!
他身后的御史心领神会,厉喝一声:“北境府衙三表公示册何在?此等藏污纳垢、煽动民乱之物,焉能存于世间!来人,给本官取来,于城门示众,当众焚毁,以儆效尤!”
数名钦差卫队如狼似虎地冲进府衙,片刻之后,抬出了数十册厚重无比的账册。
那是工务厅的工程进度表,法度厅的案件公示卷,农商厅的物资流转录。
每一册,都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与汗水,记录着新启城从无到有的每一个脚印。
当卫兵粗暴地将这些账册扔上板车,准备拉往城门时,人群中终于起了一丝微澜。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咬住了嘴唇,但终究,无人出声,无人阻拦。
他们只是看着,用那千百双眼睛,将这一幕深深烙印在心底。
这股压抑如暴风雨前夜的沉默,让林正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当夜,七皇子府,灯火通明。
议事厅内,气氛却与白日的压抑截然不同,冷静而高效。
“所有被收缴的账册,我们都有备份。但是,不够。”温知语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她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新启城地图,上面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我已连夜召集工务、法度、农商三厅主官,命他们在一个时辰内,重抄所有被收缴的账册。但这一次,不止是数据。”她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条蜿蜒的铁路线,“每一项工程背后,都要附上所有因公殉职者的姓名、籍贯、家小名录。每一笔款项支出,都要附上直接受益的村落、户数、以及前后对比的粮食产量!”
她抬起眼,眸中闪烁着理智的光芒:“我们不与他们争一日之气。烧了就烧了,纸张可以化为灰烬,但刻在人心里的东西,烧不掉。这些新抄录的材料,连同最新一期的《启明录》节选,将分装进三百个特制的夹层木箱内。明日一早,混入即将发往南方的第一批铁路建材货箱。用三寸钢钉封死,箱体表面给我刻上八个大字——军械重物,不得擅开!”
用敌人最忌惮的军械名义,运送敌人最恐惧的真相。
这便是温知语的阳谋。
苏月见一袭黑衣,如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补充道:“林正德的计划不止于此。我的人侦知,他在返程途中,会刻意绕道江南,拜访白鹭、岳麓等数大书院。他要借士林清议之口,将北境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那我们就让江南的读书人,听听不一样的声音。”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外情司三十名最精锐的干员,已伪装成一支南下贩卖琉璃镜的商队护卫,携带一批特殊的‘水泥经匣’,与钦差队伍保持十里距离,同路南下。”
“水泥经匣?”周七好奇地问。
“一种用高标号水泥浇筑、内里中空的方盒,坚硬无比,非重锤不能开。里面,是最新复刻的复声蜡模与配套的图文卡。这些东西,会通过我们在书院的内线,在学子们私下的文会、诗会上传播。”苏月见顿了顿,眼中寒意更甚,“此外,每一名干员的袖中,都暗藏了一份我们之前截获的‘愿永世为奴’空白血书模板拓片。林正德想当名垂青史的忠臣,我就要让他先体验一下,身败名裂的滋味。”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汇聚在主座之上,那个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夏启身上。
夏启缓缓站起,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那一片沉静的万家灯火,淡淡开口:“很好。他们要我们闭嘴,那我们就顺着他们的意思,闭嘴。”
次日,万民讲坛。
夏启当众应允了钦差的要求,宣布讲坛自即日起,暂停一旬。
就在林正德的眼线露出得意的笑容,以为大功告成时,夏启却亲自走上了那即将被查封的讲坛高台,主持了最后一场“无声的演说”。
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振臂高呼的口号。
三百名曾经登上过讲坛的普通百姓家属,男女老少,安静地走上高台,列成方阵。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块用木板拓印下来的“声纹碑”拓片——那是他们亲人在讲坛上发言时,被闻声匣记录下的声音波形图。
一种看不懂,却独一无二的印记。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面向台下数万百姓,默默地展示着手中的拓片。
阳光下,那些起伏的曲线,仿佛是沉默的呐喊,无声的控诉。
许久,夏启的声音响彻全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他只说了一句:
“他们能拿走台子,可拿不走你们说过的话。”
当晚,新启城没有宵禁。
全城灯火不熄,家家户户的窗纸上,都映照出一个个埋头抄写的人影。
他们抄的,正是那些被勒令禁绝的讲坛文稿。
一张窗户,就是一处阵地。一支毛笔,就是一把钢刀。
与此同时,沉山在城外的军营中,下达了一连串冷酷的命令。
“传令,启明巡护队,自即刻起,全面转入地下运作模式!”
“取消所有巡护车上的铜铃标识,联络信号改为特定节奏敲击井盖、墙砖的声音。三长两短,代表安全。一长三短,代表有变。”
“所有退伍士兵,以‘运煤队’、‘修渠工’、‘货郎’的名义,三人一组,分散南下。沿途所有新建桥墩、驿站石基、官道里程碑上,用统一的简码,刻下暗记。”
很快,在新启城通往南方的各条道路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标记。
一块桥墩的侧面,刻着一个不起眼的“井”字,旁边是三道横杠——行家一看便知,这是在说:“讲坛未死,三日再会”。
一块驿站的石磨上,画着一个半圆和一颗星——这代表着:“账本在心,星火不灭”。
这些寻常官兵根本看不懂的简码,却被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脚夫、商贩、信使们迅速识破并心领神会。
一场无声的信息传递,如蛛网般悄然铺开。
边境驿亭,阿离勒住马缰,随最后一支“真相车队”踏上南下的征途。
她回首望去,新启城的方向,一处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边夜幕。
那是钦差在焚烧被拆毁的公示墙残片,以及收缴来的“违禁”书籍。
车队里有人发出了低低的咒骂,阿离却面色平静,未动分毫。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的《回音壁实录》,塞进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盲童信使怀中。
这孩子将是穿行山间小路,前往另一条信息通道的“活信”。
“去吧。”她轻声道。
马蹄声在夜色中远去,阿离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冲天的火光说话,又像是在对这无尽的夜空起誓:
“你们烧的是纸,可驮着声音的风,已经翻过三道关了。”
话音刚落,一道璀璨的流星,毫无征兆地划破天穹,尾焰长明,精准地射向遥远的帝都方向。
那光芒,像一封无人能拦的天书,一封寄往大夏王朝心脏的战报。
千里之外,大夏帝都,东市。
一个卖浆的老翁刚刚收摊,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却被那道突如其来的流星惊得愣住了。
他活了六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明亮、如此决绝的星辰。
他低下头,摩挲着怀里那张不知从哪个南来客商手中传过来的、皱巴巴的纸。
纸上用粗鄙的字句,写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歌谣,叫《铁路谣》。
“铁龙长长一声吼,南货一天到北口。皇帝老儿看不见,黎民百姓心里头……”
老翁浑浊的眼中,忽然亮起一丝与那流星同样决绝的光。
他放下扁担,从角落里摸出了一罐没用完的浆糊,和一把刷墙的破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