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山的话音刚落,议事厅的门便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刚刚从民间回来的阿离。
她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尘土,气息微喘,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殿下!”她甚至来不及行礼,便急声道,“情况比军报上更糟!也……更好!”
这句矛盾的话让所有人一愣。
“说下去。”夏启抬手,示意她不必拘礼。
“我潜入鹰愁村附近,听到了最新的消息。”阿离语速极快,像是在倾倒一整筐豆子,“那神婆在焚烧‘驱魔符’时,火焰舔舐过的灰烬里,竟显出了铁轨和桥梁的简易力学结构图!这本是温参议设计的,印在《启明录》某一页的插图,用以向百姓解释格物之理。神婆本想烧掉‘妖书’,却无意中上演了一场‘神迹’!”
“有村民当场惊呼,说这便是山神在显灵,是山神在教导我们如何筑桥铺路!神婆恼羞成怒,立刻改口,宣称这是邪法显形,是妖术在窃取山神之力,罪孽深重,必须用至纯至净的童男童女之血,才能洗刷这份逆天之罪!”
“什么?!”沉山一拳砸在桌上,坚硬的红木桌面应声出现一道裂纹,“这妖婆,简直丧心病狂!”
阿离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消息一出,村子彻底乱了。有七八户人家当晚就卷起铺盖,带着孩子逃进了深山老林。剩下的人也分成了三派:一派铁了心要跟着神婆血祭山神;一派被吓破了胆,想去拆了铁轨,求山神宽恕;还有一派……有十几户人家,当家的男人凑在一起,偷偷派人联络山外的巡护队,想求殿下派兵救人!”
夏启的
混乱,意味着有机可乘。
分裂,意味着堡垒从内部开始瓦解。
敌人试图制造一个铁板一块的“真空地带”,却亲手把它变成了一个压力剧增、即将爆炸的火药桶。
“知语,”夏启转向温知语,“你有什么发现?”
温知语将手中的古地志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的注解:“我连夜翻阅了十几本《北地巫俗考》和地方县志。这种借山神之名、行血祭之事的案例,在过去三百年里出现过七次。每一次,都伴随着大规模的流民、兵灾或是王权更迭。而且,血祭的流程极为讲究,需要特殊的祭品、符文和仪式,绝非一个乡野神婆能凭空想出。它们的背后,无一例外,都有外部势力的影子。目的根本不是信仰,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制造一场无法调和的仇恨与混乱,以便趁虚而入。”
话音未落,另一道清冷如月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是苏月见。
她手中捏着一个小小的瓷瓶,递到夏启面前:“殿下,外情司已查明。自南方的道观被我们清剿后,供给这三个村子的所有物资都已断绝。但那名神婆,依旧能每日从一个秘密渠道,得到一小包这种特制的‘凝神香’。”
夏启接过瓷瓶,打开闻了闻,一股奇异的甜香扑鼻而来,但深吸之下,却感到一丝眩晕。
“内含致幻成分,少量能使人精神亢奋,产生幻觉,长期吸食则会依赖成瘾,极易被操控。”苏月见冷静地解释道,“我们顺藤摸瓜,锁定了一个每月初七会固定路过山村的游方郎中。他的药箱夹层里,藏有东宫太子府的密文蜡丸。”
“东宫?”沉山咬牙切齿,“又是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
“抓了吗?”夏启问道。
“没有。”苏月见摇头,“我已让外情司的干员伪装成采药人,在郎中上山的必经之路上,撒下了我们新培养的‘红疹苔粉’。这种苔粉无毒无味,凡接触者,三日之内掌心必出红疹,如同被火燎过。我们控制了剂量,唯独那名每日都要接触香料、为虎作伥的神婆,症状会比所有人都严重十倍。”
夏启赞许地点点头。
釜底抽薪,攻心为上。
让神婆“遭天谴”,比任何解释都更有说服力。
“殿下,既然敌人用的是阴谋诡计,我们就用阳谋堂堂正正地压过去!”沉山再次请命,“我愿带工程营进山,连夜修筑防塌沟渠和落石护网!让百姓亲眼看看,我们是在保护他们,而不是惊扰山神!”
“不。”温知语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沉山将军,你这是好意,但在此时,强行为善,反会被视作心虚和挑衅。村民只会觉得,是我们怕了山神,才赶紧亡羊补牢。”
她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龙脊山脉那道险峻的曲线上,声音清冽而坚定:“对付鬼神之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一尊我们自己的‘神’登场。”
“请神?”
“对,借神破神。”温知语的嘴角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弧度,“我已联络了一位在山中隐居多年的归化老猎人,他在附近几个部族中威望极高,被尊称为‘山鬼’。请他假扮‘山灵使者’,携带一块我们用古法做旧、刻上古契文的铜牌,今夜潜入村中废弃的山神庙,只留下一句话:‘铁骨撑山,非毁乃护。若不信,看崖裂处。’”
说着,她从卷宗里抽出一张图纸,上面赫然是一幅手绘的山体地质剖面图,清晰地标注出了一道即将因雨水冲刷而崩塌的巨大暗裂缝。
夏启看着那张图,眼神越来越亮。
他知道,这出戏的最后一幕,该由他亲自登场了。
“传令!”夏启猛然站起,声音斩钉截铁,“沉山,点十名最精锐的工匠,带上一台便携式地震感应仪。周七,立刻准备一车快干水泥预制板。我们,亲自去会会那位山神!”
翌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雾,照在鹰愁村后的危崖上时,村民们惊恐地发现,那位被流放的七皇子,竟带着寥寥数人,就站在那片最危险的悬崖之下。
他没有带军队,没有带刀枪,只是命人在崖下立了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用血红的朱砂写着两行大字:
“此岩将倾,立柱可撑。”
村民们议论纷纷,神婆的党羽更是叫嚣着这是对山神的公然亵渎。
夏启置若罔闻。
他亲自指挥工匠,就在那石碑旁,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下地基,浇筑起一根粗壮的水泥支柱。
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充满了某种现代工业独有的、冰冷而强大的仪式感。
当天深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所有人都躲在屋里瑟瑟发抖,祈祷山神不要降下雷霆之怒。
忽然,“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从后山传来,整个村庄的地面都为之颤抖!
“山神发怒了!山塌了!”
村民们尖叫着、哭喊着冲出屋子,惊恐地望向后山。
借着闪电划破夜空的一瞬间,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面巨大的危崖,果然塌了半边!
无数巨石泥土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发出死神般的咆哮。
然而,就在那片毁灭性的山体滑坡中,唯独一块区域安然无恙。
那根由夏启亲手立下的水泥支柱,如同一尊沉默的战神,稳稳地撑住了即将崩塌的另一半山体。
石碑上的八个大字,在电光下闪烁着血色光芒,宛如神谕。
死寂。
长久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了下来,冲着那根擎天之柱,重重地磕下头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成百上千的村民,尽数跪倒在地,朝着那人造的“神迹”,顶礼膜拜。
人群中,那名神婆面如死灰,她手掌上那片灼痛的红疹,此刻仿佛在嘲笑她所有的谎言。
三日后,周七的《边屯地质安危图》与修复方案送到了村里,上面用最浅显的图文,标注了另外五处潜在的塌方点。
夏启的命令随之而来:每修复一处,由当地推选一名“护山民督”,全程监督施工,工钱从“北境民生基金”中列支,所有账目明细,全部用木板公示于村口。
第一批上任的两名民督,赫然便是当初亲手将巡护队员绑在槐树上的老汉。
他们拿着崭新的账本,激动得满脸通红,仿佛捧着的是无上荣耀。
阿离蹲在新建的护山工棚外,棚顶的马灯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她听见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怀里发烧的孩子,怯生生地问一名满身泥浆的工匠:“这位大哥,这水泥……真的不会再惹怒山神老爷了吗?”
那工匠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从怀里掏出一支新奇的玻璃温度计,塞到孩子腋下,然后将自己的手递给那位母亲:“您摸摸,我这手烫不烫?这水泥柱子啊,比我的手还凉快。山神老爷要是真怕冷,咱们多给祂老人家盖几根柱子当棉被,祂高兴还来不及呢!”
母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脸上却已是安心的笑容。
阿离望着远处尚未熄灭的星星点点的施工火把,提笔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下了今天的最后一行字:
“他们以为沉默的山会替谎言站岗,却不知——当大地自己开口说话时,连风都得闭嘴。”
火光映在她未干的墨迹上,像一道划破黑夜的闪电。
她抬起头,望向远方新启城的方向。
夏启已经回城了。
她知道,这套让山民信服的“公示”法子,绝不会只用在山里。
山已经学会了说真话。
现在,该轮到那座日益繁华的城市,去学会如何看懂那些同样不会说谎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