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与朝堂攻讦、舆论战争截然不同的、更沉重也更真实的东西,正随着这个男人的声音,从那座象征着光明的讲坛之上,悄然升起。
“我叫王二狗,我的妻子,三天前死了。”
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与麻木。
全场数万人的喧嚣,仿佛被这句话瞬间抽空,只剩下风吹过高台的呜咽。
夏启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微微前倾,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锁定在那个名为王二狗的石匠身上。
他知道,这不再是表演,也不是宣传,这是来自这片土地最原始、最沉痛的脉搏跳动。
王二狗的妻子,死于一场普通的风寒。
在新启城,这本不该是绝症。
免费的诊疗所、廉价的成药,足以将死亡挡在门外。
“药房的姚老伯说,再晚半天,人就没了。我背着她跑,跑了三条街,可……可南市的坊墙,被人用石头堵了。我求他们,我跪下磕头,我说我婆娘快死了,让我过去!他们说,这是上面大人物的规矩,过坊要凭勘合,天黑了,谁也不能过。”
男人的声音开始颤抖,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等我绕了远路,跑到诊所,人……已经凉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下的人群,一字一顿地问:“我就想问问,堵墙的大人物,你们家的墙,是用我婆娘的命砌的吗?”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这个问题,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它戳破了新启城繁华表象下,那依然存在的、旧制度的顽固疮疤。
突然,人群中一个妇人尖叫起来:“是你!王二狗!是你害死了人!你血口喷人!”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浆洗衣裳的妇人,正指着台上的王二狗,满脸惊恐与愤怒。
“胡说!明明是药房的姚老伯,他……他给你婆娘开了毒药!我亲眼看见,你婆娘吃完药就断了气!姚老伯眼看事情败露,昨天就在南市街口,把唯一知道真相的邻居……给毒死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一个悲情的控诉,瞬间扭转成一桩恶性的投毒杀人案!
王二狗猛地看向那妇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你胡说八道!”
夏启的瞳孔骤然收缩。
好一招毒辣的偷梁换柱!
用一桩精心策划的命案,去污染一桩本可以引发民怨的悲剧。
将体制之恶,巧妙地嫁祸给一个无辜的老人,再利用民众对“杀人凶手”的恐惧与憎恨,彻底摧毁启明讲坛刚刚建立起来的公信力!
果然,第二天,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以一种比官方邸报快十倍的速度,通过某些隐秘的商路渠道,传遍了大夏南方。
东宫太子控制的《京察报》,更是在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标题刊登了此事——《讲坛煽动戾气,疯汉当街行凶》!
报道中,将那位在讲坛上讲述妻子无医可救的姚老伯,描绘成一个因新政而家破人亡、心怀怨怼的疯子。
最致命的,是报纸上附了一张精美的画影图形。
画中,一个面目狰狞的老者,正站在启明讲坛的高台上,手中高举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瓶口还冒着不祥的黑气,背景则是无数惊恐逃窜的民众。
画旁的注解写着:“北境邪说,使人癫狂若此!”
谎言被包装得如此逼真,以至于恐惧迅速发酵。
南方数个州府,立刻出现了“凡北上者,皆有中邪之危”的传言。
新启城内,同样暗流汹涌。
姚老伯已被府衙暂时收押,南市的居民人心惶惶,对讲坛的态度从敬畏变成了怀疑与恐惧。
总参议室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殿下,这是一场完美的舆论绞杀。”温知语将那份《京察报》拍在桌上,清丽的脸上罕见地笼上了一层寒霜,“他们用一具冰冷的尸体,去堵住成千上万张滚烫的嘴。如果我们处理不好,启明讲坛将彻底沦为‘邪教讲坛’,我们之前所有的心血,都会被这一泡污水毁掉!”
她连夜调阅了讲坛所有的报名册和听众登记簿,纤细的手指点在一处记录上,这三份口供,我已经派人秘密录存。”
她抬起头,看向夏启:“殿下,此案疑点重重,若交由府衙按常规审理,必然会陷入漫长的扯皮,正中敌人下怀。我建议,索性将计就计!”
“怎么讲?”夏启的声音冷静如冰。
“不派府衙介入!”温知语斩钉截铁道,“我们启用刚刚成立的‘民议裁评会’,就在启明讲坛的原址,公开审理此案!让全城的人都来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民议裁评会,由五位抽签选出的普通市民、两位功勋退伍老兵和一名归化蛮族的医师组成。
这是夏启设立的,一个用于调解民间纠纷的试验性机构。
用民众,来审判一桩可能动摇民心的案子!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好!”夏启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就这么办!他们想在我的舞台上唱戏,我就把整个戏台都掀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外情司内,苏月见看着手中刚从飞鸽腿上解下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司使,查实了。”副手低声道,“收买死者、试图让他上台闹事的,是一个伪装成药材商的东宫暗桩。而他的联络人,正是前日抵达新启城,号称‘考察民情’的监察御史身边的一名随从。”
“抓吗?”
“不。”苏月见把密报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抓一个暗桩,他们会再派十个。我要的,是让他们自己把毒根烂肉都暴露在阳光下。”
她转身,对副手下达了一个奇怪的命令:“放出风去,就说外情司正在重金悬赏,收购任何关于讲坛演说者的‘黑料’,无论是偷鸡摸狗还是邻里纠纷,只要能证明此人品行不端,一条线索,赏银五两。”
副手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这是……引蛇出洞!
果然,命令下达第二天,就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小贩主动找上门来,举报说有人曾向他们兜售姚老伯“私藏毒药”的线索,还企图敲诈他们。
两天后,启明讲坛前,再次人山人海。
但这一次,气氛不再是狂热,而是充满了紧张、怀疑与审视。
高台上,临时的“民议裁评会”成员们正襟危坐,他们脸上带着普通人被赋予重任时的紧张与肃穆。
夏启亲自到场,但他没有坐上主位,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侧,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他没有说一个字,只是对铁账房周七点了点头。
周七走上台,他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也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
他首先宣读的,是狱中姚老伯的遗书。
老人用颤抖的笔迹写道,自己行医一生,救人无数,不想晚年竟蒙此奇冤,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叹息。
紧接着,周七当众宣读了那三份证明死者曾被收买的工友口供。
气氛开始逆转。
最后,周七举起了一张巨大的展板,上面临摹的,正是《京察报》上那副丑化姚老伯的画影图形。
“诸位请看,”周七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画中那个琉璃瓶上,“此瓶,名为‘碧光琉璃樽’,乃宫廷御造之物,用于盛放珍稀丹药。其烧制之法为皇家绝密,民间严禁私藏,违者以谋逆论处。我想请问,一个连饭都快吃不饱的药房老伯,是从何处得来这足以招来灭门之祸的‘毒瓶’的?”
全场彻底炸开了锅!
这已经不是暗示,这是**裸的指证!
东宫的栽赃,拙劣得可笑,却又恶毒得令人发指!
就在全场哗然之际,一直沉默的夏启,缓缓走到了高台中央。
他环视全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如果真有疯,是启明讲坛让人疯,还是谎言让人不敢说真话?”
话音未落,一身戎装的沉山大步流星地走上台,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
他“啪”地一声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绳索,露出的,是一个粗陋的陶土药包。
“殿下!”沉山声如洪钟,“此乃昨夜于城外驿站截获之物,正是毒杀南市居民的真凶!药包封泥之上,印鉴在此!”
他将一枚小小的印章拓片展示给众人看。
“御医院副使,李朝恩,私印!”
铁证如山!
人群中那个最先指控王二狗的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不是我!不是我啊!他们给了我二两银子,骗我说只要签字画押,就能给我儿子在府衙谋个差事……我……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啊!”
角落里,阿离默默合上了她的笔记本。
她看着那个跪地痛哭的妇人,看着周围民众脸上从愤怒到恍然再到悲悯的复杂神情,在《观风录》的最新一页,写下了今天听到的、一句最朴素的话:
“我说不出啥大道理,可我知道,姚老伯他……不是那种人。”
她想了想,又在下面添上了一句自己的感悟:
“他们想用一具尸体堵住百口,却不知——当真相可以被众人裁决时,诬陷就成了最拙劣的自杀。”
这场由一场命案引发的风暴,最终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化为了对夏启和新启城最强有力的民心加持。
沉山顺势整顿城防,将巡夜队改编为“启明巡护”,鼓励百姓随时上报可疑之事。
短短三日,竟收到匿名揭帖四十七件,其中八件直指基层官吏贪腐,一场自下而上的廉政风暴已然在酝酿之中。
夏启站在动力塔顶,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人声渐息的城市,脸上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就在此时,苏月见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她递上一份刚刚译出的最高密级情报,“南边,玩法要变了。”
夏启接过情报,目光一扫,瞳孔猛地一缩。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却透着一股血与铁的冰冷气息。
南边与北境接壤的三个州府,所有府、县、卫所的主官,在同一天被秘密召往京城。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即将落下帷幕,而另一场真刀真枪的封锁,正在地平线下,悄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