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是从天启城的茶楼酒肆里最先传开的。
起初,是几个神神秘秘的读书人,面带惊恐地交头接耳,说钦天监夜观天象,发现北方有逆气化为铁龙,直冲帝星紫微,乃是千年未有之篡逆大兆。
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他们亲眼在观星台上听见了监正的泣血哀嚎。
紧接着,一份不知从何处泄露的“禁道诏”抄本,如雪片般在权贵圈子里流传。
抄本上的措辞严厉到了极点,直指北境七皇子夏启“私开军路,穷兵黩武,形同谋反”,言辞凿凿,只待朱笔御批,便是一道传檄天下、共击叛逆的圣旨。
政治的寒风,最先吹凉的是商人的算盘。
新启城内,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骤然一滞。
前一刻还争相用粮食牲畜兑换“铁路信用券”的中小商贾们,开始犹豫观望。
三家已经签了供货契约的大粮行,以“秋粮未收,仓储紧张”为由,客气却坚决地暂缓了发货。
温知语的办公桌上,一份加急的民情简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她纤细的手指点在其中一行,黛眉微蹙。
报告指出,新启城街头巷尾的说书人,悄然改了词。
前几天还被百姓津津乐道的“铁龙驮世开新宇”,一夜之间,变成了阴森恐怖的“铁蛇噬君吞龙气”。
谣言,是杀人不见血的刀,更是动摇民心的瘟疫。
朝堂的刀尚未落下,民间的毒已开始蔓延。
“殿下,”温知语拿着简报,快步走进夏启的临时公署,神色凝重,“这是来自朝堂的舆论战,他们想从根子上,毁掉我们‘百里认桩’的民心基础。我们必须立刻辟谣!”
夏启正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用炭笔勾画着什么,闻言连头都未抬。
他吹了吹图纸上的炭灰,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辟谣?为什么要辟谣?”他反问,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他们说的是故事,我们就给他们看事实。谎言说一千遍也只是谎言,但事实,只要发生一次,就足以击碎一万句谎言。”
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光芒。
“传我的令,”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房间,“在已铺设的五里轨道尽头,立刻搭建一座‘验轨台’。广发请柬,邀请新启城所有乡老、匠首、商会代表,以及……各国驻新启城的商馆观察员,共百余人,前来观礼。”
温知语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什么。
夏启嘴角的弧度愈发张扬,他一字一句地宣布道:“三日之后,午时三刻,我的第一辆装甲蒸汽车将进行首次负重试运行。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要让他们亲眼看看,这‘铁蛇’,究竟是吞噬龙气,还是承载未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温知语震惊的脸庞,补上了最致命的一击。
“并且告诉所有人,若车不行,轨不稳,我夏启,当众焚毁所有图纸,向天下谢罪!”
此言一出,饶是温知语也倒吸一口凉气。
这赌得太大了!
蒸汽机在新启城已不是秘密,但多用于矿井抽水、驱动鼓风机等固定作业。
谁也没见过,这笨重的钢铁怪物能牵引着万斤重物,在旷野之上飞驰!
这根本是超出了时代想象力的事!
消息一经传出,整个新启城彻底炸开了锅。
质疑、嘲讽、期待、狂热……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巨大的暗流。
外情司衙署内,苏月见看着手下呈上的密报,绝美的脸上毫无波澜。
“查清楚了?”她淡淡地问。
“回司使,”铁账房周七亲自前来汇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镜,“散布‘铁不能载重’,并暗中串联说书人的,是户部派来观摩工程的稽查使随行的一名幕僚。我们顺藤摸瓜,查到此人与京城东宫的一位舍人,有信件往来。”
“太子的人。”苏月见下了定论,她取过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几行字,递给周七。
“司使,这是……”
“将计就计。”苏月见的声音清冷如冰,“让外情司的人在城里最大的几家赌场放出风声,就说七殿下这次玩脱了,要是输了,不仅要烧图纸,还要割让三座铁矿给朝廷作为赔罪。”
周七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精光爆闪,瞬间明白了这步棋的阴狠之处。
苏月见继续道:“再找几个我们的人,装成烂赌鬼,在酒肆里一掷千金,公开押五百两银子,赌殿下的车开不出三里地。把戏做足,把盘口炒热。”
“属下明白!”周七抚掌赞叹,“如此一来,这消息传回京城,那些王公贵族只会当成一场天大的赌局来看待。政治上的攻訰,瞬间就变成了坊间的笑谈与赌资的狂欢!高,实在是高!”
果然,不出两日,这场“世纪豪赌”的消息就以比军情还快的速度传回了天启城。
原本等着看夏启如何被朝堂问罪的几位亲王,竟私下里开设盘口,为“车能不能跑”而对赌起来,一时间,弹劾夏启的政治议题,竟被淹没在了巨额的赌注和贵族们的猎奇心态之中。
舆论的战场硝烟弥漫,而钢铁的阵地则在沉寂中积蓄力量。
夜幕下,沉山亲自率领着一支工兵连,在已经铺就的轨道上进行着最后的加固。
他面沉如水,每一个命令都简短而精确。
“一号弯道,内侧加装三根可拆卸式钢梁支撑!”
“全路段两侧,加装防脱卡槽,公差控制在三毫米以内!”
试车前夜,他亲自爬上了那辆如钢铁巨兽般趴窝在轨道起点的装甲蒸汽车。
车身由厚重的钢板铆接而成,车头是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锅炉,一根粗大的烟囱直指夜空。
在它身后,挂着三节平板车厢,上面赫然装载着十门早已退役的青铜火炮,以及三百名全副武装、纹丝不动的精锐士兵!
总重,逾二十万斤!
这是对那句“铁不能载重”谣言最直接、最狂暴的回应。
沉山走进驾驶舱,亲自校准着每一个压力阀门,感受着锅炉传来的灼热与震动。
他抚摸着冰冷的操纵杆,岩石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狂热,低声自语:“不是它扛不住,是他们不敢想。”
与此同时,周七也没闲着。
他没有去关心赌局,而是另辟蹊径,将税务司库藏的陈年卷宗翻了个底朝天。
他从过去三十年的档案中,找出了北方各条驿道因雪崩、塌方、洪水等原因,导致军粮、物资运输延误乃至中断的记录,共计八十七次。
他将这些冰冷的记录汇编成册,取名为《旧道亡粮录》,连夜赶印了数百本。
册子不厚,但每一页都记录着血淋淋的事实。
更有意思的是,周七特意用红笔在其中一条记录旁做了醒目标注——“大夏历三百二十七年,太子夏承乾巡视北境,因官道塌方,三千护军断粮三日,唯食马皮充饥,死伤百余人。”
验轨当日,天朗气清。
五里轨道尽头的验轨台早已人山人海。
乡老、商贾、工匠,甚至连几个金发碧眼的西大陆商人,都一脸好奇地挤在人群中。
午时三刻,只听一声悠长的汽笛长鸣,仿佛巨兽苏醒前的咆哮。
轨道起点处,那辆装甲蒸汽车的烟囱喷出滚滚黑烟,遮天蔽日。
随即,巨大的车轮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开始缓缓转动。
轰……轰隆……轰隆隆……
大地在颤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头钢铁巨兽。
当沉重的列车轰鸣着驶过刻着百姓姓氏的第三根枕木时,许多参与筑路的人紧张得攥紧了拳头。
当它平稳地加速,冲过一里标记时,人群中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而当它如同离弦之箭,拖着万钧之重,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化作一道钢铁洪流,咆哮着冲出五里,在验轨台前平稳停下时,短暂的死寂之后,爆发出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动了!真的动了!”
“天哪!它跑得比最快的马还快!”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驿卒,颤抖着跪倒在地,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那尚有余温的铁轨,老泪纵横:“我赶了四十年的破马车……走了四十年的颠簸路……原来,原来路真的可以不抖!”
这欢呼声,仿佛跨越了千里,化作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某些人的脸上。
遥远的天启城东宫,太子夏承乾听着信使的紧急奏报,脸色铁青,猛地将手中的名贵茶盏摔得粉碎。
“废物!一群废物!”他状若疯虎地怒吼,“谁让他真的跑起来了?!”
而在新启城的轨道边,阿离蹲下身,没有去看那欢呼的人群,也没有去看那威风凛凛的钢铁巨兽。
她的目光,落在一个被母亲牵着手的盲童身上。
那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家人的引导下,轻轻触摸着被阳光和车轮摩擦得滚烫的铁轨。
“娘,好烫……”孩子喃喃道,“像太阳走过的路。”
阿离心中剧震,她提起笔,在随身的本子上用力写下:
他们用谎言筑墙,我们用钢铁说话——而大地,只记得谁真正走过。
验轨台上,夏启迎着万众瞩目的狂热目光,脸上却无半分得意。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笔直延伸的铁轨,仿佛看到了它如血管般蔓延至整个大陆的未来。
欢呼声渐渐平息,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位创造奇迹的殿下会说些什么。
夏启缓缓抬起手,示意安静。
他看向那名痛哭的老驿卒,又看向台下无数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声音平静却拥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条路,能运兵,能运粮,能运铁,能运煤。”
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但它运得最快,也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这些。”
他顿了顿,忽然开口,问向身旁的周七:“铁账房,你那本《旧道亡粮录》里,有没有记录过,一封从北境雄关送往京城天启的八百里加急军报,最快需要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