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众人无不愕然。
温知语、苏月见、沉山,这三位夏启麾下最核心的决策者,一时间竟也未跟上他的思路。
暂缓照明系统?
这意味着新启城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入夜之后将与所有旧时代城池一样,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这不啻于自断一臂!
新启城最大的魅力之一,就是它那能够打破宵禁、彻夜不眠的“不夜之城”的承诺。
这道命令,简直是在动摇民心之本!
“殿下,此事……”温知语黛眉微蹙,正要进言。
夏启却抬手制止了她,目光依旧锁定在沙盘之上,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愈发深邃:“传令下去,就说为了集中资源,优先保障军工作坊的蒸汽动力供应,所有非必要的民用项目一律降级或暂缓。这灯,就是非必要项目。”
他转过头,视线在三位心腹脸上一一扫过,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兴奋:“黑暗,是最好的猎场。敌人以为我们看不见,才会肆无忌惮地从洞里爬出来。他们想看我这座城从内部腐烂,那我就亲手给他们制造一片最肥沃的‘腐土’。”
他看向温知语,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但光有腐土还不够,我需要你在这片腐土上,种出最坚韧的花。”
随后,他的目光转向苏月见:“情报网告诉我,他们想在黑暗里点火。月见,你来告诉他们,哪里最易燃。”
最后,他对沉山道:“沉山,当火光亮起时,我需要你的人,成为收割生命的阴影。”
三人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夏启的意图。
这不是退缩,而是主动开辟第二战场!
一场以整座城市为棋盘,以人心为武器的心理战!
“知语领命。”温知语立刻应下,她走到夏启身边,低声补充道:“殿下,光有理由还不够,人心易散,需有引绳。我会让人秘密设计一套‘应急灯火联动机制’,以各处蒸汽锅炉的余热驱动导热水管,贯穿所有预设的路灯基座。管内预注灯油,平时封闭,一旦需要,只需向总管注水,滚水便可瞬息间加热所有灯芯,令全城灯火齐燃。”
夏启赞许地点了点头:“很好,这个‘开关’,就握在你手里。”
他要的,就是让敌人以为自己掌控了黑暗,却不知,这黑暗的开关,始终在夏启手中。
每一盏熄灭的灯,都是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血盆大口。
正如温知语所料,停建照明系统的政令一出,城中怨言四起。
尤其是在那些从各地慕名而来的高级工匠中,不满情绪最为明显。
他们放弃了优渥的生活,来到这苦寒之地,为的就是亲手缔造一个传说中的光明之城。
如今希望落空,一些人私下里已经开始抱怨,甚至萌生退意。
温知语并未强行弹压,反而将计就计。
她命人悄悄在工匠们最常去的几家酒肆里散布消息。
一名总参议室的书记官,装作酒后失言的模样,对同桌的工匠大吐苦水:“唉,你们以为殿下想停吗?我听说,咱们省下这些铺设管线的精钢和铜料,全都要熔了,送到军工作坊去造新式炮膛!据说那种炮,一炮就能轰开京城的城门!”
话音刚落,邻桌一名断了条手臂的老兵猛地一拍桌子,瓮声瓮气地吼道:“吵什么吵!老子当年在北境跟蛮子死磕,三天三夜没喝上一口热水,连马尿都舔过!不就是晚上没个灯吗?跟保家卫国的家伙比起来,算个屁!殿下要是真能造出轰开京城城门的大炮,老子就算摸黑巡一辈子夜,也心甘情愿!”
这一番话,如同滚油入沸水,瞬间点燃了酒肆的气氛。
“没错!跟打蛮子、平天下比,晚上黑点算什么!”
“就是!咱们的爹娘兄弟还在外面受苦呢!早一天打回去,他们就早一天有好日子过!”
“殿下这是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我懂!”
负面情绪被巧妙地引导、转化,竟升华为一种“共克时艰”的荣誉感和使命感。
不出两日,城中怨言尽数消散。
百姓们非但不抱怨,反而自发组织起一支支“夜巡队”,手持火把,彻夜巡逻,保护工地的安全。
他们骄傲地宣称:“殿下点燃军国之火,咱们就替殿下守一夜人间光明!”
温知语的阳谋稳住了人心,而苏月见则在阴影中布下了杀局。
第三天傍晚,一份加密情报摆在了她的案头。
情报显示,残存的“影帚”核心成员与京中某股势力达成协议,计划在三日后——大夏皇帝的万寿节当夜,同时焚毁新启城最重要的五处粮仓,并炸毁城西的主供水渠。
他们要制造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与水患,引发大规模暴乱,从而营造出“夏启失德,致天怒人怨”的假象,逼迫朝廷派兵“勘乱”,一举覆灭夏启的根基。
苏月见看完情报,绝美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只是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块桂花糕,小口咬下,仿佛在品鉴一道无关紧要的茶点。
“传我命令。”她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刀,“让工部即刻给那五座粮仓的外墙,加钉一层空心夹板,内部填充浸透了桐油的干木屑和棉絮,务必做得天衣无缝,外表伪装如常。”
身旁的下属倒吸一口凉气。这……这不是帮着敌人放火吗?
苏月见嘴角勾起一抹冷意:“敌人想看一场大火,我们就烧给他们看,烧得越大越好。另外,在水渠的关键节点,预埋数个高压蒸汽喷口,连接到最近的动力炉,阀门由指挥部远程控制。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炸药硬,还是殿下的蒸汽烫。”
万寿节当夜,子时。
新启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与沉寂,连平日里彻夜不息的工坊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零星的夜巡队火把,在空旷的街道上缓缓移动。
沉山早已将最精锐的“狼牙”特战队化整为零,伪装成一群群在粮仓和水渠附近打盹的疲惫守卒,他们靠着墙角,兵器扔在一边,甚至还传出轻微的鼾声,姿态松懈到了极点。
八道黑影如鬼魅般,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预定位置。
其中五人摸到粮仓墙角,掏出火折子,狞笑着凑近了墙体。
“动手!”
火星触及墙壁的瞬间,异变陡生!
“轰——!”
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缓慢燃烧,而是剧烈的爆燃!
那层填满了易燃物的夹板,仿佛被浇上了一整桶猛火油,火焰瞬间拔高至十余丈,将半个夜空映照得一片血红!
冲天的火光甚至比白昼还要刺眼!
“不好!中计了!”刺客头目骇然惊呼。
但一切都晚了。
“合围!”
随着沉山一声怒吼,数百名早已埋伏多时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出,手中紧握的,是上了刺刀的燧发枪,黑洞洞的枪口封死了所有退路。
而更让刺客们肝胆俱裂的一幕发生了。
城中百姓被巨大的火光惊醒,他们冲出家门,看到的却是自家士兵早已严阵以待,而远处,所谓的“暴乱”和“抢掠”根本没有发生。
短暂的惊愕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道:“救火!保护我们的粮食!”
顷刻间,成千上万的民众竟自发提着水桶,端着沙盆,从四面八方冲向火场,他们没有丝毫慌乱,反而井然有序地在士兵的指挥下,在外围挖掘隔离带、传递水源,组成了一道血肉铸成的人墙。
与此同时,水渠方向。
另外三名刺客刚刚将一个沉甸甸的炸药包放在水渠大坝最脆弱的节点上,正准备点燃引信。
“嗤——!!!”
刺耳的尖啸声撕裂夜空!
他们脚下的地面猛然喷出数股炽热无比的白色蒸汽,那恐怖的高温高压气流,如同神话中巨龙的吐息,瞬间将三人狠狠掀翻在地,皮肤瞬间被烫得通红起泡,发出痛苦至极的惨嚎。
他们手中的炸药包,则被蒸汽远远地冲进了水渠之中,悄无声logo息地沉了底。
铁账房周七并没有出现在一线战场,他的算盘,在千里之外决定着另一场战争的胜负。
他从一名被活捉的刺客口中,用他那套能让顽石开口的手段,撬出了一条关键线索:城内潜伏的敌特,定期通过城外“广善义庄”的运尸车,向一个隐藏在深山中的据点传递情报。
周七并未立刻派人端掉这条线。
他冷笑着拨了拨算盘珠子,命人连夜赶制了几具特制的薄皮棺材,内里中空,巧妙地藏入了最新研发的、能够记录声音的“留声竹筒”和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会显形的荧光粉末。
次日,他便安排了几位“因积劳成疾而不幸病故”的工匠家属,在城门口上演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哭丧大戏,请求将亲人尸骨运往祖籍安葬。
守城官兵“勉为其难”地放行。
那辆装载着特制棺材的运尸车,果然如预料般,并未驶向官道,而是七拐八绕,钻进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三日后,当这辆车再次出现时,周七的下属已从棺材夹层中取回了那几个留声竹筒。
竹筒内,清晰地录下了一名幕后指挥者气急败坏的怒吼:
“一群废物!烧!烧!就知道烧!那座新启城根本烧不垮!你们懂什么!那他妈的是一座吃火长大的怪物!里面每一个刁民,都是它的鳞片!”
证据确凿,而那辆车在山路上留下的、肉眼不可见的荧粉标记,也早已将那个最后的据点位置,精确地标注在了地图之上。
工地的一角,夜巡归来的百姓们正围着几口大锅,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
阿离将一碗姜汤递给一个脸上还沾着灰迹的半大少年,轻声问:“你不怕吗?万一火烧到自己家怎么办?”
少年吸溜着姜汤,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不怕!我妹妹在学塾里读书,先生教过我们一句殿下说的话。先生说,黑暗里最可怕的,不是看不见路,而是没人愿意去点亮一盏灯。今晚,我们每个人都是灯!”
阿离心中一颤,望着远处虽已减弱、却仍未彻底熄灭的余火,和火光下那一张张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脸庞,她拿出炭笔,在随身的纸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他们总想着如何扑灭光,却不懂——当每个人都成了灯芯,这片土地,便再无黑暗。风越大,火越旺。”
此刻,新启城最高的中央动力塔钢架之巅,夏启迎风而立。
他看着脚下那场声势浩大、却被他的子民亲手“按熄”的火焰,看着那些自发守护家园的身影,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下一秒,塔顶一盏造型奇特的灯具猛然亮起!
那不是油灯,更不是火把。
一道纯粹、稳定、远超世间一切光源的璀璨光柱,由蒸汽驱动的能量核心催发,瞬间刺破了笼罩城市的浓雾和黑夜,如同一柄从天而降的炽热利剑,狠狠插入了这片沉寂的大地!
光芒所向,正是南方。
是那座腐朽、黑暗、正策划着阴谋的皇宫所在的方向。
夏启沐浴在这人造的“日光”之下,目光深沉如海。
光明,已经降临在他的城。但仅仅照亮一座城,还远远不够。
他要的,是让这光明,跨越山川,跨越河流,照亮整个天下。
要做到这一点,只靠光是不够的。
还需要一条能承载着这光明、承载着他的意志、他的军队和他的货物的路。
一条前所未有的、能让天堑变通途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