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偏殿,烛火摇曳,映照着奏章草稿上那四个墨迹未干的大字——《禁言七王诏》。
起草此诏的中书侍郎,手腕仍在微微颤抖。
这道诏书,是他与背后庞大的守旧派系最后的防线,也是他们最不敢轻易动用的武器。
他们深知,一旦公之于众,便是与夏启彻底撕破脸皮,再无转圜余地。
这道诏书,如同一柄悬在金陵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迟迟未落。
中书令更是将其压在案头整整五日,既不呈送御前,也不发还驳回。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诏一出,夏启固然会陷入被动,但那积攒了数日的民怨,恐怕会瞬间化为“万民请愿”的滔天巨浪,将整个朝堂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夏启却再次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他没有等待对方出招,而是通过王府长史,向礼部递交了一份正式的请祭文书,声称:三日之后,将亲自率领西北封地有功之臣,携封地《民生实录》与此次收集的《万民陈情状》,亲赴太庙祭祖!
此举,无异于在平静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疯了!七皇子这是疯了!”礼部尚书当场失态,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太庙是什么地方?
那是大夏王朝的法理与道统之基,是皇家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
藩王未经传召,擅自请祭,还要带着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百姓陈情”,这与带着刀兵冲到皇帝寝宫前,质问其施政得失有何区别?
这几乎等同于逼宫!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守旧派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无数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皇城。
他们痛斥夏启“大逆不道,目无君父,欲以民意胁迫君权,动摇国本!”
礼部侍郎更是急匆匆入宫,跪在垂拱殿外,泣声恳请皇帝立刻下旨,严令禁止七皇子此等“亵渎祖宗”的狂悖之举。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等到皇帝的回应,另一股声音却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响了起来。
都察院,御史中丞杜远山,一个向来以“中正平和”着称的老臣,竟在朝会上当众质问礼部尚书:“藩王治理封疆,颇有建树,欲将功绩告慰先祖,此乃孝心。聆听民声,欲解民困,此乃仁心。若朝廷行事光明磊落,若诸公心中坦荡无私,又何惧七王爷将实情告于天地,禀于先帝?莫非……诸位心中有愧,惧怕先帝英灵,于冥冥之中降下罪责?”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礼部尚书被问得面色铁青,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有愧”这四个字,像四记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与此同时,七王府内,各项准备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
温知语彻夜未眠,亲自执笔,起草那篇即将在太庙前诵读的《告列祖文》。
她摒弃了所有华丽的骈俪辞藻,通篇只用最朴素的文字,罗列出一串串冰冷而震撼的数据:
“臣启,受封西北三载。垦荒田三百七十万亩,较旧制增产五成;新建学堂八十二所,蒙学小童入学九万余;阵亡将士抚恤,每户白银三十两,米三石,其子女入学费用全免,详单附后……”
文章的结尾,她按照夏启的意思,只写了一句:“臣启,不敢妄称其功,更不敢自比其孝,唯求所行之事,上不负先帝托付之江山,下无愧于黎民嗷嗷之仰哺。新政是非,功过对错,恳请列祖列宫,公断!”
次日,这份《告列祖文》的抄本,便通过各种渠道,悄然流传于金陵的士林之间。
无数文人学士读罢,无不为之动容。
一位早已致仕、名望极高的老翰林,在自家书房读完此文,沉默良久,最终将手中的狼毫笔掷于桌案,长叹一声:
“此文,非为求荣,更非为争权!字字句句,皆是血泪!他这是在替这天下的百姓,向这腐朽的朝堂,讨一个公道,讨一个理字啊!”
而在暗处,情报的交锋更是激烈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苏月见冰冷的眸子盯着手中关于《禁言诏》的密报,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她早已查明,那道诏书被中书令锁在紫檀木匣中,藏于偏殿书柜的第三格。
她并未选择直接盗取或销毁,而是下达了一个更为精妙的指令。
当夜,一名奉命打扫偏殿的小太监,在擦拭那个紫檀木匣时,“不小心”将指尖一抹几乎看不见的荧光粉,蹭在了木匣的铜扣上。
这种粉末无色无味,只有在特定波长的光线下,才会显现出来。
果不其然,三更时分,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潜入偏殿。
那人显然对这里极为熟悉,熟练地打开书柜,取出木匣,迫不及待地翻阅了那份诏书草稿。
次日清晨,苏月见便拿到了一份拓印着清晰指纹的报告。
指纹的主人,赫然是兵部的一位侍郎,守旧派的核心成员之一。
苏月见没有声张,而是将这份证据的副本,连同指纹主人的身份信息,一式三份,分别装入了三个朴实无华的信封。
信封里,还附上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今夜,有人替陛下担了偷阅之罪;明日,朝堂之上,谁又来替这万里江山担责?”
黄昏时分,这三封信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三位在朝中举足轻重、立场却始终摇摆的中立派阁老的书案上。
另一边,沉山也接到了禁军内部眼线传来的密报:皇帝的病情突然加重,咳血不止,但太医院却被下了封口令,对外严密封锁消息。
沉山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方可能铤而走险的信号。
他当即调整了王府卫队的部署。
不再追求以往的低调隐蔽,反而变得异常高调。
自次日辰时起,他每日亲率一百名挑选出的最魁梧精锐的卫士,身着统一的黑色劲装,从七王府出发,绕着皇城外墙,步伐铿锵有力地步行整整一圈。
每走过一处城门,百人便齐声高喝,声震四野:
“为民请命,问心无愧!”
这嘹亮的口号,如同一记记重锤,敲打着皇城内外所有人的心。
此举表面上是在宣示忠心与坦荡,实则充满了强烈的军事威慑——它既是在向宫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传递一个明确信号:“我军兵强马壮,随时待命!”;又是在向全城百姓昭示:“七王爷行事光明,不避锋芒,我等誓死护卫!”
不过数日,这句“为民请命,问心无愧”的口号,竟连宫墙内扫地的小太监都学会了,在私下里悄悄传念。
而周七,则在经济战线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他将从各处搜集到的所有涉及京城权贵的资金往来账册,去芜存菁,剔除所有可能存在争议的模糊项,最终精选出三十六桩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的贪腐案例,编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取名《京陇通弊录》。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公开散发,而是采取了一种更阴损、也更有效的方式。
他将这些册子,伪装成婚丧嫁娶时往来的礼单,通过早已打通的内眷渠道,悄悄送进了京中各大府邸的后院。
效果立竿见影。
不出三日,多位平日里只知风花雪月的贵夫人在家宴之上,冷不丁地向自己的丈夫发难:“老爷,咱们家在城西‘润通号’里的分红,到底是不是这册子上写的赃款?”
一时间,无数高官府邸后院起火,家宅不宁。
枕边人的质问,远比政敌的攻击更令人心惊胆战。
内院的恐慌迅速传导至前院,整个守旧派联盟的根基,开始从内部剧烈动摇。
太庙祭祖之日,终于到来。
天未亮,金陵城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笼罩。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天地间一片灰暗。
所有人都以为,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那场惊世骇俗的祭祖仪式,必定会就此取消。
然而,卯时刚过,七王府的大门轰然打开。
夏启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面色沉静地踏入雨幕之中。
他的身后,是同样装束的温知语、沉山等核心幕僚,再往后,是数百名自西北而来的有功官吏与百姓代表。
他们沉默而坚定地跟随着夏启,任凭狂风暴雨浇打在身上。
更令人震撼的是,队伍的最后方,是一百辆用油布紧紧覆盖的货箱车,车身依旧覆着那鲜艳的红绸,在灰暗的雨幕中,如同一道道流动的鲜血。
队伍冒着倾盆大雨,缓缓行进,直抵太庙之外的巨大广场。
太庙那朱漆的厚重宫门紧紧关闭着,一身朝服的礼部官员站在门前,声色俱厉地高喊,拒绝为这支“名不正言不顺”的队伍开门。
夏启立于汉白玉石阶之下,任凭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流下。
他仰头望着那紧闭的宫门,并未动怒,只是将内力贯注于声音之中,朗声喝道:
“门,可以闭;但民心,不可锁!”
“庙,可以封;但天理,不可欺!”
话音未落,天际骤然划过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炸裂开来,仿佛要将整个天空撕碎。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那道闪电竟不偏不倚,狠狠劈在了太庙门前广场上那棵有着数百年树龄的古柏之上!
熊熊烈火,瞬间从被劈开的树干中燃起,在瓢泼大雨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烧愈旺,火光冲天!
守卫太庙的禁军瞬间大乱,惊叫着冲上去试图扑救。
而广场上那些冒雨前来围观的百姓,却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声,纷纷跪倒在地,朝着太庙的方向疯狂叩首:
“天降神雷!天显异象啊!”
“是先帝有灵!先帝显灵了!”
阿离混在人群之中,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全身,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她呆呆地望着那冲天的火焰,望着火焰映照之下,那个立于石阶之上、身披蓑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手中的笔在湿透的纸上,写下了颤抖的一行字:
“他们想关上那扇门。可这一把火……究竟是风点的,还是人点的?已经没人说得清了。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扇门,再也关不上了。”
暴雨渐渐停歇,太庙前那棵被雷火劈中的焦木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焦糊与草木混合的气味。
残存的火焰如鬼火般在焦黑的树干上跳动,映照着每个人惊疑不定的脸。
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让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