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的内容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淮安码头深夜的静谧。
“户部尚书张庭瑞,连夜上呈万言书,请旨允其家乡江南三州,试行陇西‘账本公示制’与‘百姓评议会’,并奏请陛下派遣陇西顾问团南下指导!”
铁账房周七拿着译出的电文,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据说,早朝之上,陛下当庭震怒,斥其为‘离经叛道,动摇祖制’,差点就要将张尚书的官帽都给掀了!”
旗舰船舱内,灯火通明。
夏启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似乎在等待下文。
“然后呢?”苏月见斜倚在窗边,慵懒地拨弄着一枚精致的匕首,冷艳的脸上挂着一丝嘲弄,“那老狐狸既然敢上这道折子,就不怕掉脑袋。”
周七深吸一口气,眼中狂热更盛:“关键就在这!陛下盛怒之下,欲将此事发交内阁廷议,严惩张庭瑞以儆效尤。然而,内阁六位大学士,竟有四人当场沉默,既不附和陛下,也不出言反对!整个紫宸殿,死寂一片!”
此言一出,连一向稳重的温知语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暗流涌动”了。
这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一场无声的、集体的政治转向!
是帝国最高权力核心,对既有秩序的公然背弃!
“他们不是变心了。”苏月见收起匕首,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淬了冰,“他们只是忽然意识到,如果不赶紧跟上这趟船,将来清算旧账时,连个给他们写墓志铭的人都找不到了。”
一语道破天机。
这群久经宦海的老臣,嗅觉比猎犬还灵敏。
他们从夏启这一路南下的风潮中,嗅到了改朝换代的气息。
沉默,是他们为自己家族留下的最后一条退路。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敲门而入,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温知语:“温参议,此信由一名自称‘故人’的老者托驿卒送来,指名由您亲启。”
温知语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原本平静的眼眸中,竟泛起了一层罕见的水光。
信中笔迹苍劲,字字泣血:“二十年前,老夫因主张‘开仓计民,官账示众’而被斥为奸佞,罢官还乡,心死如灰。原以为此生再难见天日昭昭,孰料今日得闻‘陇西新政’,方知火种未灭,薪火尚存!若殿下不弃老朽残躯,愿为前驱,纵马革裹尸,亦无憾矣!”
落款,是前朝因变法失败而被罢黜的御史大夫,林知节!
温知语当即取来纸笔,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回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恳请林老出山,共襄盛举。
写罢,她又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本由夏启亲自编撰、内部印刷的《现代财政管理入门》,小心翼翼地与信件一同封好,交给亲卫,命其以最快速度送出。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看向夏启,眼神坚定:“殿下,明日的讲政堂,我想加一个主题。”
“讲。”夏启言简意赅。
“我想告诉所有人,改革,从来不需要什么天降的圣人来引领。它只需要每一个像林老这样被压迫、被埋没的普通人,敢于挺身而出,说一句真话。”
与此同时,另一则情报也摆在了训练总教官沉山的案头。
“头儿,”一名虎贲卫侦察兵压低声音,“我们查清了,京城派来‘护送’我们的那支禁军,其统领周显,正是当年构陷七皇子,导致殿下被流放的主谋之一!”
沉山闻言,眼中杀机一闪而过,但旋即又恢复了磐石般的冷静。
他非但没有下令戒备,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手下匪夷所思的决定。
“传我命令,即日起,成立机动巡导队,将我们沿途所见的民情、治安、商贸等一切状况,每日汇总成册,恭恭敬敬地送一份给周显统领‘参阅’。”
手下大惑不解:“头儿,这……这不是把咱们的底都透给他了吗?”
沉山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我要让他知道,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做什么,为了谁。我要让他看清楚,他当年陷害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于是,一幕奇景出现了。
禁军统领周显的案头上,每天都会收到一份来自夏启部队的详尽报告。
内容细致到令人发指:“淮安城西三里外,张家村有恶犬扰民,我部已派人协调,并赠予犬只口笼。”“漕运码头脚夫因工钱纠纷欲械斗,我部介入调解,促成双方签订劳务契约。”
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显心头。
他所看到的,不是一支藩王的私兵,而是一个高效、严明、深入基层的全新权力体系!
第七日,周显终于坐不住了。
他派出一名心腹,辗转找到沉山,只带来一句口信:“我家将军只盼殿下此行,能真正为国为民,以往私怨,不足挂齿。”
沉山将原话转述给夏启。
夏启听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向窗外的漆黑夜色:“他开始害怕了。他怕的不是我的报复,而是怕自己站错了队,成了阻碍历史车轮的螳螂。这说明,我们的路,走对了。”
然而,敌人的反击,也以一种更加阴险的方式悄然展开。
周七的“影账系统”很快发出预警:京城及周边地区的米价,在过去三日内无端上涨了三成!
背后,分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囤积居奇,企图在夏启抵达京城前,制造一场人为的粮荒,将“七皇子入京导致天下动荡”的舆论彻底坐实。
“想用我最擅长的手段来对付我?”周七冷笑一声,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那就看看谁的粮仓更深!”
他立即启动了早已备好的应急方案。
三封密信飞出,分别送往三家早已秘密投靠陇西的江南粮商手中。
命令只有一条:即刻以“私人赈灾”的名义,在京城各大贫民区设立售粮点,以低于市价五成的价格,限量出售粮食。
并且,每一袋售出的米上,都必须贴上一张小小的纸笺。
三日后,京城民谣四起:“七王未至,粮先到;朝廷不发,民自有靠。”
那些囤积居奇的黑手,还没来得及庆功,就发现自己囤积的粮食变成了烫手山芋。
而夏启的声望,却在底层百姓中,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阿离没有参与这些高层的博弈。
她的职责,是观察和记录这股浪潮下,最真实的民心。
深夜巡查时,她在码头一个潮湿的角落,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老乞丐。
寒风中,那老者衣不蔽体,怀里却死死抱着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手抄小册子,仿佛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阿离走上前,借着灯笼光一看,那册子封面上,赫然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边镇自治章程》。
“老人家,你看得懂这个?”
那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双浑浊但异常明亮的眼睛。
他颤抖着说,自己曾是邻县的一个县衙书吏,只因想按照这册子上说的新规矩,把一笔糊涂账记清楚,就被县令当作疯子革职驱逐,家破人亡。
阿离的心猛地一沉。她将老人带回了旗舰,直接交给了温知语。
次日,在淮安码头的“流动讲政堂”上,这位曾经的书吏,如今的老乞丐,被温知语亲自搀扶着登上了高台。
他以“平民代表”的身份,用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向台下数千百姓,颤声讲述了“一页账本是如何毁掉一个家”的亲身经历。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深奥的道理,只有一个小人物最悲惨的遭遇。
全场肃然。
台下,无数百姓默默流泪。
就连队伍里随行监督的一名宦官,也悄悄低下头,用袖子飞快地擦了擦眼角。
民心,已然是燎原之火。
船队继续北上,距离帝都金陵只剩下最后三十里水路。
这日清晨,前去探路的苏月见飞马回报,神色古怪。
“殿下,驿道上出了异象。”
“讲。”
“按照规矩,京郊三十里内的迎驾棚帐,应由礼部搭建,且非天子诏令不得启用。但现在,那座最大的棚帐竟然已经搭好了,里面香案、茶具、仪仗一应俱全,显然是有人提前为我们准备了盛大的迎接仪式。”
夏启眉头微挑,这不合常理的殷勤,背后必有蹊跷。
苏月见接着说道:“我带人仔细搜查过,没有发现任何埋伏。只在棚帐的一根主梁上,发现了一个刻痕极浅的符号。”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那是我们外情司内部,只有最高级别密探才懂的,标记‘紧急联络点’的暗记。”
整个船舱瞬间陷入了沉寂。
这意味着,在金陵城的核心,甚至可能是皇宫大内,有外情司的“自己人”冒着暴露的风险,用这种方式在传递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或者说,一个邀请。
夏启走到船头,凝视着北方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天际线,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一抹冰冷的锋芒。
“看来,紫宸宫里,也有人不想再等了。”
阿离站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在她的记录簿上写下了这一刻的见闻。
在记录的末尾,她添上了自己的判断,也是这一路行来最深刻的感悟:
“风还未进门,门轴却已开始转动。”
夏启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下令直奔京城,去赴这场神秘的“鸿门宴”。
然而,他却看向了南方,声音清晰而决绝:“传令苏月见,不必理会。船队转向,按原定计划,继续南下,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