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深夜的湖心,激起的涟漪将吞噬一切。
沉山与周七神情一凛,躬身领命。
帅府的灯火彻夜未熄,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风暴席卷的土地。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个足以撼动整个陇西乃至北方官场的消息,便如惊雷般炸开。
七皇子夏启下令,老妇鸣冤一案,限三日内结案。
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审案的方式。
总参议室的参议温知语,在晨会上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建议:此案,不派本府任何一名官吏主审。
“殿下,”温知语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回荡在肃穆的议事厅中,“官审官,官官相护,百姓不信。即便我们秉公办理,外界亦会揣测是我陇西为排除异己,罗织罪名。既要立信于民,便要将权力交还于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夏启身上:“我提议,启用‘百姓评议会’,从城中德高望重的乡老、识文断字的秀才、以及口碑载道的商户代表中,临时抽选五人,组成‘民审团’。由新军派兵护其周全,独立听证取证,直至宣判。我们,只提供证据,不干涉审判。”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这简直是疯了!
让一群泥腿子、酸秀才来审判朝廷命官?
这不光是闻所未闻,更是对现有法度的公然践踏!
夏启却在短暂的沉默后,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准。”他只说了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沉山,你亲自带队,确保民审团诸位先生的安全。任何人,胆敢威胁、收买、阻挠,立斩不赦!”
消息传开,整个陇西都沸腾了。
从田间地头的农夫,到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无不奔走相告。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司法独立”,但他们明白一件事——七殿下让老百姓自己审案子了!
这不是演戏,是动真格的!
一时间,“活天理”三个字,成了街头巷尾对夏启最朴素、也最崇高的赞誉。
与此同时,京城,风声鹤唳。
苏月见慵懒地倚在窗边,指尖捻着一粒刚炒好的瓜子,眼神却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冽。
她手中的情报网络,早已将那鸣冤老妇之子,县令张维庸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张维庸,当朝吏部尚书王德海的门生,一个典型的酷吏。
此人常年借“缉私”之名,行敲诈勒索之实,将查抄的“私盐”高价倒卖,所获银两三成雷打不动地上供给京中的恩师。
苏月见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她没有将这份完整的证据交给夏启,而是精心摘录了一份不甚详尽、却足以引爆舆论的账目,不动声色地泄露给了几个常在酒楼高谈阔论、自诩为国为民的太学生。
她甚至“无意”间引导他们,将此案与愈演愈烈的“盐政**”挂钩。
“听说了吗?北边那个张县令,就是靠卖咱们的救命盐发的家!”
“何止!他每年给京里送的银子,都够咱们国子监吃用十年了!”
愤怒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数日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风暴席卷了京畿。
数百名国子监学子身穿丧服,头戴白巾,竟抬着一口空棺材,从国子监一路游行至承天门外。
他们高举着“盐政六问”的抄本,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严惩国贼张维庸!”
“还我清官,还我食盐!”
声浪滔天,震动京畿。
禁军出动,却面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投鼠忌器,一时竟无法弹压。
这是自大夏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学潮。
而在千里之外的陇西边防,沉山正借着这股东风,进行着一场深刻的内部变革。
他将所有巡查军官召集到河工大营,当着所有民夫的面,宣布了一条新规矩:“今后,凡涉及民生案件的军情通报,如遇地方官吏欺压百姓、屯粮居奇、强征暴敛等,基层士兵可绕过所有地方文官体系,直接将情报上报至总参议室!”
为了让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士兵明白如何操作,他亲自示范,手把手教他们如何记录关键证词、如何用油布包裹保存物证。
更在全军的训练营中,紧急开设了一门“军民关系课”。
训练场上,沉山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记住!我们的刀剑,是对着外敌和贪官的!谁敢把刀口对着自己的父老乡亲,谁就是比贼寇更恶的败类!兵若欺民,人人得而诛之!”
冰冷的帅府书房内,周七的工作也在高速运转。
他面前铺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墨线,勾勒出了一张无形的巨网。
他调阅了陇西缴获的、以及从各种渠道搜集来的近十年盐税账目,一个惊人的事实浮出水面。
大夏八州,竟有六州存在“虚报损耗”的现象。
每年,平均有超过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在账目上凭空蒸发,被各级官僚和地方豪族吞得一干二净。
周七将这些数据、涉案官员的姓名及其盘根错节的关联网络,全部绘制成了一份详尽的《盐弊图谱》。
图谱上,红色的墨迹如同凝固的血,触目惊心。
他没有将这份足以掀翻半个朝堂的图谱交给夏启,而是悄悄复制了三份。
每一份都只截取了其中一部分,却又巧妙地让收件人能窥见全局的一角。
这三份图谱被秘密送往了三位至今仍在观望、态度摇摆的藩王幕僚手中。
信封里没有任何署名,只有一张图,和一句冰冷刺骨的附言:
“君亦在此线中。”
三日之期已到。
陇西府衙前,人山人海。
公开宣判仪式在此举行。
高台之上,夏启一身玄色劲装,面无表情。
台下,五位被抽选出的“民审团”乡老,正襟危坐。
他们面前,跪着面如死灰的县令张维庸。
经过三日的公开听证,人证物证俱在,张维庸的罪行早已昭然若揭。
一位年过七旬的乡老代表,颤抖着双手,捧起判决书。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
“县令张维庸,枉法害命,鱼肉乡里,依《陇西军管律》……判处……绞刑,立即执行!”
短暂的寂静后,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冲天而起!
百姓们跳着、喊着,许多人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这一刻,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严。
夏启立于高台之上,待欢呼声稍歇,他走上前,声音通过铁皮卷成的扩音筒传遍全场:“乡亲们!今日,不是我夏启杀了张维庸,是律法杀了他!也不是我为你们做主,是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和良心,让自己当了主人!”
人群再次沸腾!
“殿下千岁”的呼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
当晚,城南义庄,夜色深沉。
阿离如同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掠过屋檐。
她奉命监视与此案相关的一切动向。
月光下,她看到一个黑衣人正鬼鬼祟祟地接近停放老妇之子尸体的那间屋子,手中似乎还提着火油之类的东西。
他想焚尸灭迹!
阿离没有惊动他,只是将那人的身形、步法、以及腰间佩戴的一块不起眼的玉佩特征,牢牢记在心里。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
沉山亲率一队精锐骑兵,如狂风般突袭了城外一处废弃的窑厂。
这里,竟是一处私设的牢狱!
行动干净利落,守卫瞬间被制服。
牢内,十余名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盐贩被解救出来。
其中一人,在看到沉山后,眼神闪烁,竟想趁乱逃跑。
此人正是数月前曾冒充流民,试图混入陇西侦查的敌国细作。
被擒下后,稍一审讯,他便彻底崩溃。
“不是我要干的!”他涕泪横流地嘶吼着,“是上头……上头说,只要把陇西的水搅浑,弄出大乱子,七皇子就没工夫管南边的事,就得滚回来收拾烂摊子……”
帅府书房,阿离将昨夜的见闻与今日的抓捕结果一并呈报。
她合上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在最后一页写下:
“他们想用黑暗压灭灯火,却忘了——火,是从灰烬里重生的。”
夏启听完所有汇报,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静静地走到桌案前,拿起那份由细作画押的供词,逐字逐句地看着。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危险的光芒。
他将供词递给身旁的周七,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全文誊抄五百份,用最好的纸,最浓的墨。每一份,都给本王盖上帅府的火漆官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