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未干,信使已快马加鞭,将李牧之这份浸透着冷汗与恐惧的奏章送往京城。
他以为自己甩掉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却不知他亲手点燃的,不过是燎原大火前的一缕微烟。
消息通过苏月见建立的秘密情报网络,几乎与那封奏章同时抵达了夏启的案头。
陇西,帅府。
窗外寒星点点,室内灯火通明。
夏启指尖轻叩着桌面,看着信纸上李牧之那“妖言惑众,民心已变”的八字评语,非但没有一丝怒意,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心祸……这个词用得好。”他轻笑出声,将信纸递给了身旁的温知语,“看来我们的这位潼关守将,比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看得更清楚。他害怕的不是我夏启,而是我身后这股无法阻挡的民心洪流。”
温知语接过信纸,秀眉微蹙,眼中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殿下,李牧之此举,看似是推卸责任,实则是将我们架在火上烤。他将‘民心’与‘妖言’捆绑,就是要在陛下面前,把我们塑造成蛊惑人心的乱臣贼子。这封奏章一到,京中守旧派必将群起而攻,我们会被彻底推到朝廷的对立面。”
“对立面?”夏启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落在代表着京城的那个小小的木块上,“他们以为的对立面,恰恰是我为他们划定的战场。既然他要说我蛊惑人心,那我就把这‘蛊惑’,做成天下人人都想中的‘蛊’!”
他转过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知语,拟一道《致天下州县官书》!”
温知语精神一振,立刻取来纸笔。
“不必送往中枢,更不必给紫宸宫那位看。”夏启的语速开始加快,思路清晰如电,“以‘共兴大夏,非一人之功,乃万民之责’为题。核心内容就三条:第一,我陇西之地,愿毫无保留地向天下各州县,派遣‘新政协理使’,无偿协助地方整顿吏治、清查积弊;第二,凡有志兴修水利、开荒屯田者,我方可提供技术支持与部分工具援助;第三,所有这一切,不求分毫之利,只为大夏江山永固,百姓安居乐业!”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拟好之后,交给周七的商会系统,连夜抄录一百份,沿着驿道,给我散发出去!我要让全天下的官员都知道,我夏启要的不是割据一方,而是要带着他们一起,把这腐朽的大夏,变得更好!”
温知语冰雪聪明,瞬间明白了夏启的意图。
这哪里是什么官书,这分明是一份昭告天下的檄文!
它绕过了皇帝,直接与地方实力派对话,将难题抛给了每一个人:你是选择守着旧规矩等死,还是跟着夏启博一个光明的未来?
“殿下高明!”温知主笔下生风,仅仅一刻钟,一篇文采斐然又逻辑严谨的文书便已草就。
与此同时,她心中的另一项计划也随之启动。
她从过去数月主动投效而来的一千多名青年才俊中,精挑细选出三十六名在律法、算学、格物方面最有天赋,且出身最为贫寒的士子,组建了第一期“启明讲习团”。
在临行前的密训中,温知语站在众人面前,神情严肃:“诸位,殿下给了你们改变命运的机会,现在,轮到你们去给更多人带去希望。记住,你们此去,不是去当官老爷,而是去种火!火种不怕小,就怕没人敢点燃它!”
她定下铁规:“每至一地,你们的权力不在于发号施令,而在于三件事:第一,查账本,让所有糊涂账大白于天下;第二,开民会,让百姓的声音能被听见;第三,才是依据《边镇自治章程》,提出最适合当地的改革方案。先做事,后揽权,民心自会为你们铺路!”
京畿的风声,比北地的寒风刮得更快。
苏月见坐在一处隐蔽的宅院内,一只来自宫城的信鸽带来了让她眼眸一凝的情报。
皇帝夏渊在“龙体欠安”的幌子下,竟已秘密召见了三位手握重兵的藩王,商议的正是那阴毒无比的“以边制边”之策。
更具体的计划是,他们要从宗室旁支里找出一个同样落魄但有野心的子弟,册封为“新贤王”,给予支持,让他在另一处边境之地仿效夏启的模式,以此分化民心,夺走夏启“唯一救世主”的光环。
“想偷我的旗号?”苏月见清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诮。
她立刻提笔,写下应对之策,飞鸽传书给夏启:“敌欲立伪王,我当举真贤。建议即刻放出风声——陇西将于下月十五,举行首届‘万民推选贤才’大典。不问出身,不论文武,凡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者,皆可登台论政。胜出者,殿下将亲自授予实职,参与新政!”
这一招釜底抽薪,狠辣至极!
你皇帝偷偷摸摸扶植一个傀儡,我夏启却光明正大地向全天下招揽英才。
一个是以权术笼络,一个是以公心选拔,高下立判。
如此一来,不仅彻底断了那个“新贤王”伪立旗号的根基,更将夏启求贤若渴、唯才是举的形象推向了顶峰。
后方的军营里,沉山正面临着新的挑战。
机动巡逻队连日沿着数千里的边境线高强度巡逻,士兵们的脸上已经显露出无法掩饰的疲惫。
副官建议上报,请求增派人手,却被沉山一口回绝。
“兵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精越好。”沉山目光如炬,看着演兵场上略显懈怠的士兵,“殿下在前方与整个朝廷博弈,我们在这里,连这点压力都扛不住吗?”
他没有向上要一兵一卒,而是大笔一挥,在军中推行了“轮战轮训制”。
他将整个机动巡导队拆分为三组:一组继续执行高强度的实战备勤任务;一组撤回营地进行为期十天的强制休整,同时负责带领新兵进行基础训练;而第三组,则被他赶进了新建的军官学堂,由温知语派来的讲师为他们讲解政经时事。
沉山还亲自编写了一本名为《基层军官十问》的小册子,发到每个队正、什长手中。
其中一道题目,显得格外另类:“若你奉命急行军,途中遇百姓拦路,哭诉地方恶霸草菅人命,而军令在身不容耽搁,你当如何?”
所有答卷,他都命令以匿名的方式,交由阿离这位“民间观审员”来评阅。
评语只有一个标准:谁的处置方式最能兼顾军令与民心,谁就能获得记功,优先擢升。
他要的,不仅仅是会打仗的机器,更是懂得为何而战的军魂。
而在经济中枢,铁账房周七的算盘珠子几乎要被拨出了火星。
他敏锐地从海量的人口流动数据中,发现了一个惊人的趋势:过去两个月,已有近千户家庭从富庶的江南、中原等地,变卖家产,辗转千里,秘密迁往陇西。
他们上报的理由五花八门,但核心只有一个——“避役逃租”。
周七兴奋之余,也感到了深深的隐忧。
这千户人家,带来的不仅是资金和劳力,更是巨大的管理压力。
若任由他们无序涌入,必定会冲击本地本就紧张的粮食价格,引发治安混乱,甚至可能混入别有用心的奸细。
他不敢怠慢,连夜草拟了一份《归流户籍法》。
法案规定,所有外来迁徙户,必须到官府登记原籍、人口、过往营生和所擅技能。
官府将根据陇西的实际需求,为他们统一规划分配居所和劳作岗位,并设立为期三个月的考察期。
考察期内,享受与本地居民同等的粮价和安全保障,但没有选举权。
政策推行的第一天,效果好得出奇。
竟有三百多名青壮年男子主动前来申报,坦陈自己曾是江南某豪强的私奴,因不堪虐待而集体逃亡。
他们不求田地,只愿能进入官坊做工,凭双手换一个自由身。
周七当即拍板,将他们全部接收,并承诺工满三年,即可赎身入籍。
制度的优越性,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人心红利。
一个清冷的早晨,薄雾尚未散尽。
阿离照例巡查到新建的“启明书院”门前。
她惊讶地发现,数十名衣衫单薄的孩童,正蹲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用捡来的炭笔,聚精会神地描摹着什么。
她走近一看,心头猛地一震。
孩子们画的,正是昨夜讲习团留在墙上,未来得及擦去的——那幅标注了铁路构想与港口选址的《大夏新舆图》!
那蜿蜒的线条,在孩子们稚嫩的手中,仿佛一条条即将苏醒的巨龙。
阿离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正想上前教孩子们如何画得更准确些,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一声撕裂晨雾的高喊:
“京畿八百里加急——!陛下下诏,召七皇子殿下——赴京述职!”
“轰”的一声,整个书院门口瞬间炸开了锅。
正在晨读的士子、洒扫的杂役、甚至那些画图的孩童,全都惊愕地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帅府的方向。
赴京述职?
这四个字,在此刻听来,无异于鸿门宴的请柬,龙潭虎穴的催命符!
阿离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
她没有去看那名信使,而是缓缓低下头,从怀中摸出那个陈旧的本子,在崭新的一页上,用微微颤抖的手写下了一行字:
“灯已亮,门将破。现在轮到他,不得不开了。”
风,骤然停了。
整个陇西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那名风尘仆仆的宫中使者,在帅府门前,当着陇西所有核心文武官员的面,高声宣读完了那份措辞严厉中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的圣旨。
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下水来。
“殿下,万万不可!”铁账房周七第一个抢步上前,老脸上满是焦急,“这分明是朝中奸党的毒计!他们见您在西北势大,便想将您诓骗至京城,置于牢笼之中啊!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周先生所言极是!”新任的新军统领,一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将也瓮声瓮气地说道,“殿下,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愿率三万新军,即刻东进,护送您……清君侧!”
“不可冲动!”温知语清冷的声音响起,压下了众人的躁动。
但她转向夏启,美眸中也充满了忧虑,“殿下,圣旨已下,天下瞩目。若公然抗旨,便是坐实了李牧之‘心生异志’的污蔑,给了朝廷出兵的口实。可若是遵旨……”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凶险。
一时间,整个帅府大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目光,或担忧,或激愤,或凝重,全都聚焦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年轻皇子身上。
夏启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伸出手,接过了那卷明黄的圣旨,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绫罗。
去,还是不去?
一个念头,将决定一个帝国的未来走向。
去,是刀山火海。
不去,是万丈深渊。
整个陇西的命运,乃至整个天下的未来,都悬于他此刻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