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被黎明撕开一道金边,新的一天,带着肃杀的寒意降临陇西。
阿离彻夜未眠,将最后一批归降士卒的名单整理完毕,呈递到夏启的临时帅帐。
那数百名绝望的老营士卒,已在新营吃上了三天饱饭,换上了干净的棉衣,眼中麻木的死气正被一丝丝生机取代。
夏启一身简便的玄色劲装,长发仅用一根布带束在脑后,不见丝毫皇子仪态,反倒像个雷厉风行的年轻将领。
他接过名册,目光却越过阿离,投向帐外那片广阔而躁动的土地。
“时机已至。”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令下去,今日辰时三刻,新营全体将士,于校场集合。我要给这支军队,一个全新的名号,一副全新的骨架!”
辰时三刻,晨光熹微。
数千名士兵已在广阔的校场上列成整齐的方阵。
他们之中,有最早追随夏启的班底,有被吸引来的流民农夫,更有大量刚刚脱下旧营军服、神情复杂的原陇西镇兵。
所有人屏息凝神,目光汇聚于前方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
高台之上,夏启负手而立,身侧是温知语、苏月见、沉山、周七等核心人物。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每一个士兵,无论新旧,都感觉自己被那道锐利的视线穿透了。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新营,更无老营!”夏启的声音借助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遍了校场的每一个角落,清晰而洪亮,“只有一个名字——西北边防军!”
“你们,不再是任何人的家将、亲兵、私属!你们是食大夏俸禄,卫大夏疆土,护大夏子民的国家之军!”
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老兵的脸上露出迷茫与震撼。
他们当了一辈子兵,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兵,不就是将军的吗?
夏启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猛地一挥手。
“周七!”
“属下在!”铁账房周七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用铁皮包裹封面的大册子。
“宣读《兵籍法》!”
“遵命!”周七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凡入我西北边防军者,无论出身,即刻录入‘铁册’!注明籍贯、姓名、入伍年月!其后一生,功勋罪过,擢升伤残,皆有记载!此册一式三份,军部、参议室、户部各存其一,终身可查,天地为证!”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凡为国捐躯者,其名永刻英烈碑,家人享特等抚恤!凡服役期满,光荣退伍者,凭此铁册,还乡可分田地,月月可领养老钱粮!一句话——国家养你生,养你死,养你老!”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终身可查?我们……也能被记住了?”一个断了手指的老卒浑身颤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退伍还……还给养老钱?”另一个年轻士兵死死捂住嘴,眼泪却从指缝里奔涌而出。
在他们的世界里,当兵就是把命卖给将军,死了,尸骨埋在哪都无人知晓;侥幸活到老,被一脚踢出军营,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当个看门犬。
而现在,夏启告诉他们,他们不再是消耗品,而是有名有姓、有功有过的“人”!
沉山适时地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按队列,依次上前,领取尔等身份铁牌,滴血入册!”
士兵们如梦初醒,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热光芒。
他们争先恐后,却又在军官的呵斥下竭力维持着队列,一个个走到台前,从文书手中接过那枚沉甸甸的、刻着自己独一无二编号的铜制铁牌。
一名老卒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那冰冷的铁牌,粗糙的指腹划过上面深刻的字迹,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将脸埋在臂弯里,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啜泣。
这哭声仿佛会传染,很快,一片低低的呜咽声在方阵中蔓延开来。
他们哭的不是委屈,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和归属感。
高台上,温知语看着这一幕,她上前一步,对夏启低声道:“殿下,人心已聚,当趁热打铁,斩断过往。”
她手中,是一卷早已拟好的祝文。
“准。”夏启颔首。
温知语清雅而坚定的声音随之响起:“传殿下令!凡真心归附西北边防军之旧部,可自愿交出旧时佩刀。此非缴械,乃新生之礼!所有断刀、旧刃,将由工坊统一熔铸为一座青铜大鼎,立于校场中央!鼎上将铭刻‘去私奉公’四字,以昭日月!”
她展开祝文,一字一句,清晰地念道:“刃折非败,志易为荣!断的是私属之念,铸的是家国之魂!从今往后,尔等之荣耀,不再系于一人之身,而在于身后万家灯火,在于我大夏寸土不失!”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队列中走出。
正是前几日因体能不合格落选,又被沉山当众揭短的百夫长王三麻。
他走到高台前,双膝跪地,将自己那柄跟随了十几年的腰刀高高举过头顶,嘶声道:“罪将王三麻,愿献此刀,以证此心!”
“砰!”
他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旧部军官、老卒走出队列,将他们曾经视若生命的佩刀,郑重地放在了高台前指定的位置。
很快,那些长短不一、新旧各异的刀剑,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晚,新营工坊的熔炉火光冲天,映红了半壁夜空。
三百二十七柄代表着过去的刀剑,在熊熊烈火中熔化为滚烫的铁水,最终浇筑成一座古朴厚重的三足青铜鼎。
与此同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停在了陇西城南一座僻静的别院门前。
苏月见并未亲自出面,而是由阿离,以“抚恤使”的身份,叩响了那扇紧闭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名眼神警惕的死士,他认得阿离,这几天在城中发放抚恤令的“活菩萨”。
“姑娘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奉殿下之命,为李副使送两样东西。”阿离神色平静,递上一个木盒。
别院深处,李茂的节度副使——张承,正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身边,只剩下最后八名贴身死士。
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唯一的生路,便是趁夜色掩护,携带金银细软,潜逃西域。
当阿离带来的木盒摆在他面前时,他眼中满是狐疑。
打开盒子,里面并非毒药或匕首,而是一份装裱精致的《赦免条例》,和一副崭新的、用上好木料打造的拐杖。
条例上写得清清楚楚:凡李氏旧部,胁从之罪,一概不究。
为首恶李茂父子及其死党另案处理。
“殿下口谕,”阿离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不带一丝感情,“‘将军若走,可保一身富贵。但陇西数万将士子弟,将因主帅叛逃,永世不得归籍入册,世代皆为逃兵之后。’这副拐杖,是殿下体恤将军年迈,逃亡路远,特意赠送的。”
张承的身体猛地一僵,目光死死盯住那副拐杖。
逃?
他可以逃。
但那数万跟着他卖命多年的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呢?
他们刚刚才在新营看到了一丝做人的希望,自己这一走,等于亲手将“逃兵之后”的烙印,永远刻在了他们子孙后代的脸上。
他握住拐杖的手,青筋暴起,骨节发白。
良久,他松开了手,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地。
他终究,没有迈出那一步。
接下来的几天,新营,哦不,是西北边防军的变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着。
沉山启动了“骨干轮训计划”,从投诚的旧部中选拔百名有经验的基层军官,进行为期一个月的速成培训。
课程匪夷所思,除了军纪操典,竟还包括了基础的识图、算术,甚至还有战场急救。
结业考核那天,一名原先在李茂军中只配喂马的汉子,竟在“后勤辎重运输推演”的沙盘上,用一套精妙的计算和路线规划,漂亮地“击败”了三名旧时以勇武着称的校尉。
满堂哗然之际,沉山当场拍板:“王二狗!不,从今天起,你叫王程!我任命你为我军第一辎重哨哨官!”
另一边,铁账房周七也没闲着。
他顺着李氏旧账的蛛丝马迹,竟真的在城外一座荒废的古庙地窖里,挖出了李氏父子多年来私设名目、强征于民的“隐田税银”,足足有八万两之巨!
消息上报,周七建议将这笔钱充作军费。
夏启却在看过卷宗后,笔锋一转,下达了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命令。
“传令,此八万两银,全数用于修建‘阵亡将士孤儿学堂’及‘伤残老兵荣养院’。并命温知语起草公告,昭告全城:此银非赏,乃还债!”
公告一出,陇西城百姓奔走相告,无数曾被李氏盘剥欺压的家庭,自发地在家门口焚香叩谢,他们一遍遍地念叨着:“新主仁义!新主是来还债的!青天大老爷啊!”
民心,这块最坚实的基石,至此被彻底夯实。
子夜,万籁俱寂。
沉山巡视营房后,习惯性地走到校场中央。
他看见,那座新铸的青铜鼎前,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是王三麻。
他没有穿军服,只是一身布衣,正用手掌一遍遍摩挲着鼎身上“去私奉公”四个大字。
“睡不着?”沉山走过去,递过一个水囊。
王三麻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喃喃道:“我当了二十年兵,打了半辈子仗。可直到今天,我才好像……第一次想明白。我以前……只知道跟着李将军打,跟着张副使打,却从没想过,到底为谁打,为何打。”
沉山在他身边坐下,拧开水囊喝了一口,才缓缓道:“现在,你知道了。”
他没有多说,只是用下巴指了指远处城中那片在夜色中沉睡的万家灯火。
王三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久久不语。
良久,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远处,城中钟楼的钟声“当……当……”响起,沉闷而悠长。
新的一天,在沉默中奠基。
也是在这一刻,夏启站在帅帐门口,遥望着那座被夜幕笼罩的陇西首府城池轮廓,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对着身后的亲卫,下达了一道简短而充满力量的命令。
“天亮后,告诉李茂,他该腾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