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风卷着细雪掠过青瓦,撞在议事厅雕花窗棂上发出轻响。
夏启倚在檀木交椅里,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扫过案几上堆成小山的账本——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斑驳的数字像一条条蛀虫,正啃噬着他治下领地的根基。
周七,再说说。他抬了抬下巴,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铁。
铁账房周七推了推黄铜框眼镜,指尖划过最新一本账册的封皮:启王,这是北方三郡今年秋粮的审计汇总。
表面看,各州县粮库都按例上贡了三成税粮,但底下的暗桩回报......他翻开账册,露出夹在其中的草纸,庆安城粮库记着收了三千石糙米,可运粮的商队货单上,同一批粮在三天前刚从沧州粮库赈灾拨出——您瞧这日期,沧州的拨粮令是九月廿三,庆安的入库单是九月廿五,两城相隔八百里,就算快马加鞭......
粮船能在运河上飞?夏启勾了勾唇,眼底却没半分笑意。
坐在下首的苏月见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匕首,她今日换了件月白棉袍,发间插着支竹簪,倒真像个寻常幕僚:暗桩查过,运粮商队的东家都是各郡豪族的旁支。
沧州陈记米行是陈国公的外孙子开的,庆安李记货栈背后站着李太尉的庶子——他们把粮在自家库里倒腾两回,税粮就变成了赈灾损耗,转头再以为由哄抬市价。
更绝的是。温知语捧着茶盏,眼尾微挑,他们连赈灾文书都是现成的。
前儿阿离从乡下回来,说庆安城外的老人们还记得,去岁秋涝时,县太爷在城门口摆了三桌流水席,说是赈济灾民,可真正饿肚子的百姓连锅边都摸不着——那三桌席面,最后全进了县丞小舅子开的酒楼。
阿离缩在温知语身边,闻言攥紧了衣角。
这姑娘本是流民,三个月前自告奋勇要当启明使者,说是要替没嘴的百姓说两句话。
此刻她鼻尖冻得通红,声音却清亮:我在庆安乡下住了半月,有个老阿婆把藏在瓦罐里的最后半升米给我看——米里掺了半罐子麸皮。
她说,县太爷来收税时,非说她家的米不够干扣三成折色银。
可折色银没见着,转头市面上的米价倒涨了两倍。
议事厅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轻响。
沉山攥着腰间刀柄的手青筋凸起,这位从战场杀出来的总教官咬着牙:启王,末将带玄甲卫去抄了这些粮库!
把陈李两家的老小子全捆来,看他们还敢不敢......
抄家?夏启突然笑出声,指节敲了敲桌案上那叠账本,抄了一家粮库,换个姓赵的来管,明天他就能和王家串成新的线。
沉山,你杀得完天下的贪官?
沉山梗着脖子不说话,耳尖却红了。
温知语放下茶盏,眼底浮起笑意:殿下是要挖根。
不错。夏启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疆域图前,指尖点在庆安与沧州之间的运河段,他们玩的是粮转三遭,钱进腰包的把戏。
要破这个局,不是砍了运粮的商队,是要让他们转不起来。
周七眼睛一亮,从袖中摸出一卷图纸展开:启王的意思是......
新粮政司。夏启抽出腰间玉牌,在图纸上重重一按,从今天起,各郡粮库不再归地方官管,直接隶属中央粮政司。
粮政司设巡查使,每季度轮换;收粮用统一的铜斗,斗身铸字印,掺沙掺水的粮,斗一量就沉——温卿,你让匠作局连夜铸五十套,明天发往各郡。
苏月见眯起眼:那商队呢?他们没了粮库做幌子......
商队可以做正经生意。夏启勾了勾唇,我会出告示,允许民间粮商按市价收粮,但必须在粮政司备案。
粮船过闸时,巡查使要登船验粮——验的不是米,是舱底的夹层。他转头看向阿离,阿离,你明天跟巡察使一起下郡。
百姓不是没嘴,是没人肯弯腰听。
让各乡推举,粮长参与收粮,记工本、算损耗,最后在粮册上按手印——手印按了,就成了百姓的眼睛。
阿离猛地抬起头,眼里有星子在跳:我...我能行!
至于那些世家。夏启重新坐回椅中,端起茶盏吹了吹浮茶,陈国公的外孙子不是爱倒腾粮食?
让粮政司给他发个特许粮商的牌子——但每笔生意要抽三成商税,赚的钱越多,税交得越狠。
李太尉的庶子不是爱开酒楼?
我新制的玻璃冰盏、蔗糖方糖,只卖给在粮政司备过案的商户。他啜了口茶,他们要的是钱,我就给他们钱——但钱得从我的指缝里过。
温知语掩唇轻笑:利出一孔,妙极。
从前他们是挖墙脚的老鼠,现在成了圈里的肥羊。
更妙的在后面。夏启指了指案头那本《算术新章》,那是系统商城兑换的基础教材,周七,把各郡粮政的收支明细刻成石版,贴在城门楼子上。
让百姓看明白,他们交的粮去了哪里,吃的税养了谁——等他们看懂了......他目光扫过众人,世家的根基,就该自己松动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夏启腰间的玉牌上投下一片暖光。
那玉牌是系统奖励的布政令,此刻正微微发烫,像在回应他体内翻涌的热流——不是怒火,是更炽烈的,重塑秩序的渴望。
沉山突然站起身,拳头重重砸在胸口:启王,末将这就去点玄甲卫,给巡察使们当护刀!
苏月见也站了起来,竹簪在发间轻颤:外情司的暗桩全撤回来,给粮政司当耳目。
周七推了推眼镜,已经开始收拾账本:卑职这就核计商税比例,今夜就能出草案。
阿离攥着衣角,声音里带着哽咽:我...我这就去学按手印的规矩!
温知语望着夏启的侧影,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她知道,眼前这个总爱叼着草茎说日子得慢慢来的男人,此刻正握着一把最锋利的刀——不是玄甲卫的剑,不是加农炮的火,是规矩,是道理,是让天下人都能看明白、守得住的活法。
根不动,树不倒。她轻声念出夏启昨夜在她耳边说的话,可若是根底下的土松了......
夏启转头看她,眼尾微挑:温卿猜得不错。
等百姓都学会了看粮册、算税钱,那些世家的树,就算根再深......他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弹,也得自己倒。
议事厅外,不知谁放了串鞭炮,噼啪声里,几个小吏抱着新铸的铜斗跑过,铜斗上的字在阳光下闪着光。
这光,终是要照亮整片废土了。
议事厅外的鞭炮碎屑还未扫净,沉山已跨上玄甲卫的乌骓马。
他腰间玄铁刀鞘磕在马镫上,发出清响——这是夏启亲赐的镇贪刀,刀身刻着二字。
首站设在冀州与青州交界的青石渡,这里是南北粮道的咽喉。
沉山裹着狐裘立在雪地里,看二十名玄甲卫手持铜尺,正用铁钩挑开第三辆粮车的席子。
驾车的老车夫缩着脖子直打颤,车板下堆着的糙米泛着暗黄,乍看与官粮无异。
掀底板。沉山吐出口白气。
两个卫卒合力掀开木板,夹层里的精米在阳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足有三百石。
老车夫跪下,额头撞在冰面上:军爷饶命!
小的只是替人赶车......
替谁?沉山的靴尖碾住老车夫的手腕,骨节发出咔嗒声。
是...是户部张侍郎的表亲张二公子!老车夫涕泪横流,他说这是给老夫人备的寿米,让小的抄近路......
沉山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他想起三天前夏启说的话:要让天下人知道,贪的不是米,是命。于是他扯下腰间玄甲卫令牌,往车辕上一砸:扣车!
把张二公子从张府揪出来,套上枷锁在青石渡跪三天——每日辰时、午时、酉时,让百姓往他身上泼凉水!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三日后,青州往南的粮道上,二十余辆运粮车突然调头,车夫们甩着马鞭喊:军需检查站的铜尺能量出夹层!
快走快走!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江南重镇,阿离正盯着宴席上的银质酒壶发怔。
这是她跟着巡查官的第三日,当地士绅轮流做东,今日的席面摆了十二道:清蒸鲈鱼嵌火腿,蟹粉狮子头炖熊掌,连汤盅都是景德镇的青花。
阿离姑娘尝尝这道樱桃肉。胖员外夹了块红亮的肉,咱们江南的厨子,最会做甜口。
阿离低头应着,袖中却攥着个小本。
她用筷子尖轻点每道菜的瓷盘——鲈鱼两斤八两,火腿三钱;狮子头用了半只熊掌,蟹粉五两......待席散时,小本上已记满数字。
次日清晨,她抱着小本敲开巡察官的门:大人,这是昨日宴席的成本。纸页展开,墨迹未干:鲈鱼银三钱,火腿银二钱,熊掌银五两......合计八十两。她指尖戳着最后一行,百户农家半年口粮,是八十一两七钱。
巡察官的茶盏落地。
这张《宴席成本对照表》经快马送到温知语案头时,总参议室的炭火正旺。
温知语捏着纸页轻笑:阿离这丫头,倒把算学课本里的量入为出用活了。她提笔在纸角批注民脂可鉴,随即将其编入首期《巡察简报》。
简报送进皇宫那日,夏启正站在演武场看玄甲卫操练。
冬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脚边是新铸的铜斗——斗身的字被磨得发亮。
周七捧着一摞抄录的巡查报告跑来,帽檐上还沾着雪:启王,都察院的人在城门贴榜单了!
城门口的石墙下,百姓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踮着脚念:陈国公府后窖藏粮万石,其中七成带虫蛀;李太尉别院地库藏银二十万两,半数是税银......卖糖葫芦的老汉把糖葫芦往草把子上一插:合着咱们交的粮,全喂了这些蛀虫!挑水的后生攥紧扁担:启王这是要扒了他们的皮!
当夜,皇宫的角楼亮起灯火。
夏启站在领地最高的望火楼上,能看见宫城方向的烛火像星星似的明灭。
温知语披着斗篷走到他身边,手中捧着刚收到的密报:皇帝召了七位宗室重臣,从戌时谈到子时三刻。
谈什么?夏启望着宫城方向,嘴角勾出半分笑意。
谈粮。温知语展开密报,陈国公的嫡子在殿上哭穷,说窖藏是为;李太尉的老妻跪在御阶前,说银子是。她指尖划过最后一行,陛下只问了一句:备荒的粮,为何比百姓的米还精?
陪嫁的银,为何铸着庆安税银的印?
更深露重,望火楼下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夏启解下外袍披在温知语肩上,目光仍锁着宫城:他们以为能靠哭嚎蒙混,却不知百姓的眼睛早把账算清了。他转身走向楼梯,靴跟叩着青石板,等明日......
话未说完,一匹快马从宫城方向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小黄门甩着汗珠子,在领地门前勒住缰绳:启王!
启王!
温知语攥紧密报,夏启却笑了——他知道,这马蹄声里,藏着新的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