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明殿的穹顶垂着琉璃灯,光线透过改良过的铅条玻璃窗,在青灰色水泥地面投下菱形光斑。
夏启倚着嵌铜纹的檀木案几,指节轻叩着案上那叠烫金封皮的名册——封皮上尚书房三个墨字已被茶水洇开,像块烂在锦缎里的疮。
周七,从头说。他声音像淬了冰的钢刀。
铁账房推了推玳瑁眼镜,指尖划过名册内页:这是近十年尚书房密档。
您当年被流放的通敌罪,供状是崔相府的师爷代笔;北方三十万石赈灾粮,七成进了西戎商队的货船;最底下这叠......他翻到最后几页,纸页发出脆响,是各州死囚的换命钱——崔家暗桩用死囚替勋贵子弟顶罪,每人索银三千两。
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苏月见掀帘而入,玄色劲装沾着晨露,腰间唐刀的鱼皮鞘擦过门框。北边哨骑来报,崔家二公子带着御林军前锋,离封地界还有百里。她目光扫过案上名册,眉峰微挑,他们说您私藏逆党,意图谋反
夏启低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名册边缘。
三个月前,他让外情司在崔相府的夹墙里埋了只装着窃听器的铜鹤——那是系统抽奖抽中的宋代黑科技,能将墙内动静传进一里外的磁筒。
此刻这些证据,不过是从磁筒里誊出来的冰山一角。
温参议,你说民众要的是什么?他忽然转头看向左侧。
温知语放下茶盏,素色襦裙在椅上漾开涟漪。
这位总参议的指尖还沾着墨香——她刚替阿离改完状纸。前日里在织坊,老妇人拉着我哭。她声音轻却有力,她说儿子修河时被监工打断腿,按《大夏令》该赔五贯,可监工是县丞的侄子,官府反说她诬告上官
殿门再次被推开。
阿离抱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飘着油花——她刚在膳房喝了碗羊肉泡馍。
这姑娘原是流浪到封地的难民,如今是启明使者,专门跟着商队记录民间疾苦。启王,她把碗放在案上,我娘说,要是早十年有您这规矩,我爹就不会被当成偷粮的砍头了。
沉山的拳头在身侧握紧。
这位训练总教官的手背有道刀疤,是当年在边境替夏启挡蛮族箭簇留下的。末将的兵能守住封地,他瓮声瓮气,但您要的不是守,是......
是让天下人知道,不是我夏启要造反。夏启突然直起身子,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他扯下腰间的玉牌——那是先皇赐的镇北侯是这规矩,该换了。
温知语取出一卷新纸。
纸页泛着暖黄的光,是用系统兑换的改良竹浆法造的,比寻常纸厚三倍。我让人连夜抄了三百份《新明谕》,她展开卷轴,墨迹未干的小楷在灯下发亮,第一条:凡诉讼,无论民与官,皆可当堂对质;第二条:粮税按亩计征,隐田者罚银充公;第三条......
第三条,夏启接话,指尖点在二字上,凡边军粮饷,由封地银庄直接拨付,绕过州府。他看向苏月见,你让商队把谕旨抄在布帛上,顺着丝绸之路往西传。
西戎人不是爱打听吗?
让他们知道,大夏有个地方,官不敢随便杀人,兵不敢喝兵血。
苏月见忽然笑了。
她的笑极淡,像雪水化开冰层:昨日西戎商队的老胡商说,您这封地的盐比他们的便宜三成。她抽出唐刀,刀身映出殿外正在组装的蒸汽印刷机——那是用系统图纸造的,能一天印五千张告示,等他们见了这谕旨......
崔家的御林军到了又如何?沉山拍了拍腰间的燧发枪。
枪身是精钢铸的,枪托刻着封地的狼头纹,末将的骑兵队,从这里到城门,能在半柱香内列好阵。
他们带的还是火铳,咱们的燧发枪能在三百步外穿甲。
周七推了推眼镜,将一叠算筹推到夏启面前:封地粮库有两年存粮,铁厂月产精钢百吨,蒸汽船能在黄河跑运输。他指节敲了敲算筹,就算朝廷断了商路,咱们自己能造盐、能织布、能炼铁——他们要的是权,咱们有的是......
是让天下人活得像人的本事。夏启替他说完。
他拿起阿离的粗陶碗,碗底还沾着几粒馍渣。
三个月前,这姑娘还缩在破庙里啃树皮;如今她能站在新明殿,替千万个说话。
殿外传来蒸汽印刷机的轰鸣。
夏启走到窗前,望着城墙上新立的加农炮——炮管在晨雾中泛着冷光,炮口却朝着天空。去把谕旨贴到城门口,他转身对阿离笑,你念给百姓听。
就说,这规矩不是我夏启定的,是天下人该有的活路。
苏月见的唐刀入鞘,发出清越的响。
温知语将《新明谕》卷好,系上封地特有的蓝绸。
沉山大步走出殿门,靴跟叩在水泥地上,像敲在旧时代的棺材板上。
周七开始整理算筹,准备统计谕旨传播的路径。
阿离捧着碗,眼睛亮得像星子。
夏启摸了摸案上的名册,突然用力一撕。
泛黄的纸页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像一场旧时代的雪。告诉崔家那小子,他对苏月见挑眉,让他看看城墙上的炮。
要是他非说我造反......
他弯腰拾起一片碎纸,上面还留着七皇子通敌的字迹。那就让他知道,夏启将碎纸抛向空中,新的规矩里,没有莫须有
晨雾渐散。
蒸汽印刷机喷出的告示飘向四方,墨香混着新烤的馍香,漫过封地的每一条街道。
有人踮脚读着墙上的字,有人抹着眼泪把告示往怀里揣,有人拍着大腿喊:这才是该有的王法!
新明殿外,沉山的骑兵队已经列好阵。
燧发枪的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却不是指向城门,而是指向天空——那是夏启定的规矩:枪,是用来护人,不是用来杀人的。
风卷着告示掠过城墙,掠过正在炼铁的工坊,掠过田间新插的稻秧。
这风终会吹过黄河,吹过函谷关,吹到大夏的每一个角落。
因为有些规矩,本就该碎在风里。
周七的算盘珠子突然地崩断一颗。
他伏在案前的脊背猛地绷紧,油灯在密报上投下摇晃的影——鸽腿上的竹管里,半片染血的绢帛正躺着,字迹是太子私用的飞白体:着陇西节度使星夜起兵,以平乱为名入封地界。
温参议!他扯着嗓子喊,手指在绢帛上微微发抖。
总参议室的门地被撞开,温知语提着裙角冲进来时,发间的青玉簪子都歪了。太子动兵了。周七将密报推过去,算盘珠子在案上滚成乱麻,我得去北墙点烽火,备用信道的暗号是鹰已离巢,得让北境的三位将军知道......
等等。温知语按住他要掀帘的手,目光扫过绢帛边缘的血渍,这是太子手令的残片?周七点头,喉结动了动:密鸽是从陇西飞回来的,被猎户网住时翅膀中箭。他从袖中摸出拓印用的蝉翼纸,我已拓了十份,藏在《三通策》修订本的书脊里——那些书明日就随商队送往前线,将军们翻书时自然会发现。
温知语突然笑了,指尖抚过拓印的墨迹:修订本,连太子都想不到,他的罪证会藏在圣人典籍里。她转身时发簪地落在地上,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我去让阿离准备画卷,早朝时需要有人把太子签署拘捕令的证据递上去。
第八日卯时三刻,紫宸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
夏启站在朝班末位,看着三位老臣联袂出列。
左都御史张大人白发在冠下晃动,捧着奏疏的手青筋凸起:陛下,封地所行私设监察之制,实乃纠察吏治良策。
臣等请设独立稽查处,直属圣躬与都察院......
荒唐!礼部尚书拍着笏板站出来,袍角扫得丹墀上的灰尘直飞,祖制明言监察权归御史台,岂容藩王越权?
这是要乱朝纲!他转头看向夏启,目光像淬了毒的箭,七殿下在封地另立规矩,如今还要把祸水引到朝堂......
启王哥哥!
一声清脆的唤响在殿角炸开。
阿离裹着青布斗笠挤入随从队列,斗笠边缘垂下的麻线扫过殿前司武士的靴面。
她踮脚将画卷塞进武士怀里时,手指尖还沾着晨露——那是她天没亮就去御花园折桃花时蹭的,为的是让画卷上的墨香混着花香,不惹人疑。
武士皱着眉展开画卷,刚看一眼就猛地挺直腰杆。
画中密室烛火摇曳,穿玄色团龙纹便服的人正提笔在绢帛上写什么,连他腰间玉佩的双鱼纹都纤毫毕现。
武士喉结动了动,捧着画卷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丹陛:陛下,这是......
皇帝接过画卷的手突然抖了抖。
他盯着画中那人的面容看了足有半炷香,突然将画卷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茶盏里的水溅出来:退朝!
夏启被单独留在紫宸殿时,日头已爬到东角楼。
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卷边缘。
殿外的风卷着残香吹进来,他突然开口:你早知道太子要动兵?
儿臣知道有人容不得封地的规矩。夏启跪在金砖上,膝盖硌得生疼,却直着脊背,但儿臣更知道,陇西军的粮草要过黄河,北境三镇的骑兵半日就能截断粮道——他们不是来平乱的,是来送人头的。
皇帝猛地抬头,目光像刀子:若朕不动他,你是否会动?
夏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封地城门口围读《新明谕》的百姓,想起阿离娘擦着告示上的雨珠说这字比菩萨还亲,想起沉山的骑兵队把枪刺指向天空时,老卒们掉的眼泪比血还烫。
儿臣从未想过造反。他声音平稳得像封地新修的水泥官道,儿臣只想知道——这个天下,能不能有一个地方,让人说实话不用躲,办正事不必跪,读书人不必求门路,百姓不必怕半夜敲门?
窗外突然炸响春雷。
紫宸殿的正大光明匾额微微震动,殿角的鎏金兽首口中垂下的铜链晃出细碎的响,仿佛有什么压了千年的东西,正在裂纹。
皇帝盯着夏启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殿外的更漏滴完了三刻水。
他突然伸手,从御案下摸出个檀木匣,推到夏启面前:这是你母妃临终前让朕转交的。匣盖打开时,里面躺着块羊脂玉佩,刻着字,边缘还留着孩童啃过的牙印。
夏启的呼吸突然滞住。
他伸手去碰玉佩,指尖在半空中停了很久,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儿臣的规矩里,不兴收皇家私物。
皇帝的眼眶突然红了。他挥了挥手,声音哑得像旧琴:退下吧。
夏启退出紫宸殿时,日头已偏西。
他站在丹陛上,看着宫墙外的飞檐,突然对守在阶下的亲卫说:去牵我的乌骓。亲卫愣了愣:殿下不回府?
绕东市走走。夏启摸了摸腰间的燧发枪,枪柄上的狼头纹被体温焐得发烫,听说东市新开了家书院,教的是封地的《算术新章》——去看看,那些孩子算筹拨得齐不齐。
亲卫应声而去。
夏启望着东市方向的炊烟,嘴角慢慢勾起。
他知道,等月亮升起来时,东市的茶棚里会有人偷偷传看《三通策》修订本;他知道,北境的烽火台此刻该腾起第一缕狼烟;他更知道,紫宸殿那方匾额上的裂纹,终会变成能漏进光的天。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顺着光走,再走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