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御史的手指猛地一颤,鸽哨在掌心硌出红印。
他盯着那枚银亮的小物件,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分明是那姓苏的商队护卫昨夜替他“整理靴袜”时动的手脚,可他当时竟以为是北地粗人不懂规矩!
案上的密信才写了半行,“七皇子表面恭顺”几个字墨迹未干。
他抓起狼毫想接着写,却忽闻鼻尖泛起一丝甜腥。
墨汁?
他低头凑近砚台,瞳孔骤然收缩——那摊黑亮的墨水里,竟浮着几缕血丝般的纹路,像极了白日里温知语翻开的《九族供状汇录》上,那些浸透血泪的字迹。
“吱呀——”
窗棂突然发出轻响。
御史的狼毫“当啷”掉在案上,溅得袖口都是墨点。
他踉跄着退到床边,这才发现是风卷着窗纸在响。
可那风里裹着的,分明是白日里匠人家属的哭嚎:“我爹修蒸汽机呀,被人当祭品呀——”
“不、不可能……”他扶着床头喘息,指尖碰到床角铜铃。
刚要缩回,铜铃突然“叮”地轻响,惊得他浑身寒毛倒竖。
更要命的是,这铃声像根引线,檐下的风铃跟着“叮铃铃”连成一片,竟与白日里阿离带着小娃们唱的《小白菜》调子分毫不差。
“鬼、鬼索命……”他踉跄着扑到窗边,想开窗透气,墙缝里却突然漏出呜咽声,像极了被推进魂炉的匠人临死前的哀鸣。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他瞥见院中的井口浮着幽蓝的光,忽明忽暗,正像极了传说中冤魂的鬼火!
“噗通”一声,御史瘫坐在地。
他望着那团幽蓝的光,喉间发腥——白日里温知语翻开的血书、阿离小娃们扎着白麻的羊角辫、夏启玄色大氅下绣着的北疆灯火星子,通通在眼前重叠。
他摸到袖中未写完的密信,突然想起今日正午校场高台上,夏启望着他时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被扒了毛的鸡。
“这墨……这墨有问题!”他突然扑到案前,抓起墨锭猛嗅。
果然,那股甜腥里藏着淡淡的羊血味——北地匠人常用羊血调墨写血书,他曾在刑部见过!
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他这才想起昨日周七来送笔墨时,那账房先生的眼神太温和了些,温和得像在看将死之人。
这一夜,御史数不清自己惊醒了多少次。
每回闭眼,就看见魂炉里的火焰舔着匠人的衣角;每回睁眼,就看见墙上映着个影子,那影子的手总指着他靴底的鸽哨。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敢裹着锦被蜷在床角,望着铜镜里青黑的眼窝发怔——那哪是人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大人用茶。”
小仆役捧着茶盏刚跨进门槛,御史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着撞翻了案几:“毒!有毒!”茶盏摔在地上,瓷片飞溅,烫得小仆役手腕通红。
他缩着脖子后退,却听御史嘶声吼道:“去!把所有厨子、杂役都叫到院里跪着!敢靠近我三步者,斩!”
第三日午间,御史强撑着换上官服升堂。
他望着空荡荡的堂下,喉结动了动:“宣北境各城令、巡检使……”话音未落,外间传来衙役的禀报:“回大人,张县令晨起突发心悸,李巡检咳血不止,王典史说见了脏东西……”
“胡扯!”御史拍案而起,可话音里已没了底气。
他望着堂外飘着的几缕白麻——不知何时,连衙门口的老柳树都系上了白幡,风一吹,“哗哗”响得人心慌。
这时他才想起,这两日街面上的百姓见了他的仪仗,要么关门闭户,要么躲得远远的,连卖炊饼的老妇都敢对着他的轿子啐唾沫。
“七皇子这是要……要孤立我!”他跌坐在官椅上,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掀帘望去,竟是沉山带着百名士兵正绕着驿馆巡逻,甲胄相撞的脆响像敲在他心口。
为首的千夫长抬头望来,目光冷得像刀:“末将奉七皇子令,护圣使周全。”
御史的手指死死抠住椅把。
他望着那队士兵越走越近,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与昨夜的铜铃声、呜咽声、鬼火里的哭嚎混作一团,突然觉得这北境的天,比他来时更黑了。
烛火在铜灯盏里忽明忽暗,御史盯着靴底那枚泛冷的银哨,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去抠,指甲缝里渗出血来,银哨却纹丝不动——分明是用北地特有的鱼鳔胶粘死的。
窗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咔、咔、咔像敲在天灵盖上,他猛地缩回手,茶盏砸在青砖上。
忠君报国!肃清奸佞!
口号声撞开窗纸缝钻进来,御史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是沉山的兵,从第二日起就轮班绕着驿馆巡逻,每炷香一趟。
甲叶相撞的脆响混着呐喊,白日里割麦子似的碾过他的神经,夜里更成了催命符——昨夜他数到第三遍脚步声时,分明看见墙上映着个戴斗笠的影子,手里举着块写满名字的木牌。
大人,该用晚膳了。小仆役端着青瓷碗进来,碗里飘着北地特有的羊肉汤。
御史盯着汤里浮着的油花,突然想起白日里阿离扫院时掉的半页纸——着令北境御史速查匠人工伤案,务将罪责坐实七皇子,字迹歪歪扭扭,却盖着东宫暗印。
他猛地打翻汤碗,滚热的汤汁溅在小仆役手背上,滚!
把厨房所有锅碗都用沸水烫三遍!
小仆役连滚带爬退出去,门帘刚落下,隔壁酒肆传来粗嗓门:昨儿个我在驿馆后墙根儿瞧见了!
有人举着个火折子往井里凑,结果手突然着了鬼火,嗷唠一嗓子扔了半本账册!另一个声音接茬:那账册我捡着了!
上头记的都是...哎呦喂!话音戛然而止,接着是桌椅翻倒的动静。
御史扶着案几站起来,冷汗浸透了中衣。
他摸出袖中那半页残纸,暗印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东宫要他当刀,可刀使完了呢?
窗外的脚步声又近了,这次他听清了,士兵们的皮靴碾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像在踩他的肋骨。
第五夜的月亮特别圆,像块浸了血的玉饼挂在檐角。
御史裹着被子缩在床角,刚眯着会儿,就看见匠人们从墙缝里爬出来,焦黑的手背上全是血泡:大人替我们写名字啊,写了就能进魂炉超生...他想喊,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匠人越凑越近,焦黑的指甲抠住他手腕:你烧了我们的名字!
你烧了!
别过来!我没有烧名字!
御史尖叫着坐起来,怀里的锦被滑落在地。
月光照在床沿,他看见撕碎的圣旨碎片散在脚边,明黄的缎子上还沾着口水。
他扑过去捡,手指刚碰到碎片,窗外传来巡夜士兵的呐喊:忠君报国!
肃清奸佞!回声撞在院墙上,惊得檐下的铜铃叮铃铃乱响——正是那日阿离带小娃们唱《小白菜》的调子。
第七日黄昏,御史盯着案头未发的八百里加急,墨迹已经干成了深褐色。
他招手唤来最心腹的随从,声音比秋风吹过枯井还轻:子时三刻,后门。随从点头时,他瞥见对方脖颈上有道红痕——像极了被鬼手掐的。
子时的风裹着寒意钻进后巷,御史缩着脖子猫腰往外挪,随从抱着包袱跟在身后。
刚转过影壁,他就撞在一堵硬墙上——是黑甲,泛着冷光的黑甲。
火把地亮起,照见为首者玄色大氅上的北疆灯火星子,正是夏启。
兄台夜游,不如随我去城外猎场散心?夏启翻身下马,腰间玉佩轻响,昨夜猎户说山岗上有磷火,倒比星子还亮。
御史抬头望向北边山岗,只见点点灯火忽明忽暗,像有人举着灯笼在云层里穿梭。
那是启明军的电光信号阵,他曾听兵部同僚提过,说是用什么发的光。
可此刻那些光连成一片,倒真像极了传说中阴兵过路的鬼火。
你...到底是不是人?他腿肚子转着筋,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夏启伸手虚扶,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袍渗进来:七尺男儿,怎会是鬼?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不过这北境的山鬼嘛...他抬手指向山岗,电光正好连成顺天者昌四个大字,倒都听我的。
后巷里突然响起马蹄声,是沉山带着骑兵包抄过来。
御史望着夏启身后黑黢黢的甲士,又望了望山岗上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像只被拔了喙的乌鸦,哑着嗓子应了。
夏启翻身上马,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猎场的鹿儿肥,可别吓着了。他一夹马腹,骑兵队如潮水般涌向后巷。
御史被随从半拖半架着跟上,余光瞥见驿馆门楼上的白幡在风里翻卷,像极了送葬的纸钱。
山岗上的渐渐远了,可那句顺天者昌却烙在他视网膜上。
他忽然想起今日午后,温知语捧着茶盏说的话:大人可知启明书院?
偏院清净,最宜修身养性。当时他只当是客套,如今再想,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原来从他踏入北境第一步,就已经掉进了七皇子的网里。
马蹄声碾碎了巷口的落叶,御史望着夏启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北境的天,比来时更亮了些——可那亮得刺眼的,究竟是月光,还是...他不敢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