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启的玄色马靴碾过沾露的草茎,马蹄声在晨雾里闷成碎玉。
他望着东南方那团越胀越大的黑烟,喉结微微滚动——昨夜温知语递来的密报还在袖中发烫,说是太常寺新换的“启明灯油”有蹊跷。
此刻看那浓烟裹着焦糊味漫过来,倒比预期中烧得更透。
“殿下。”温知语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素色裙裾沾着香灰,发间那支竹簪却仍挺得笔直,“大慈恩寺的钟声引来了百姓,再撞门恐激出事端。阿离已按您说的,把木匣排成北斗阵。”
夏启侧过脸,正见阿离捧着最后一口木匣退到队列末端。
那姑娘的白幡被烟火熏出几处焦痕,“还我姓名”四个字却愈发刺目。
他目光扫过城楼下越跪越多的百姓——卖豆腐的老张头把担子撂在路边,菜筐里的青菜还滴着水;卖花担子的小柳儿抱着三束未拆的素菊,花瓣上凝着的露水,倒像替谁落的泪。
“改静跪诵名。”夏启马鞭轻敲掌心,“你写的《归魂辞》,让阿离起头。”
温知语点头,袖中摸出一卷竹帛。
她走向阿离时,发梢扫过王奎攥着女墙的手背——那守城将军的指节白得发亮,连甲片都被捏得咔咔作响。
“赵二狗,原籍河东窑户,因烧琉璃获罪。”阿离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像根细针戳进晨雾。
她每念一个名字,温知语便将竹帛往火盆里送一寸,绿烛的烟混着纸灰盘旋上升,在城门前织出张灰蒙蒙的网。
第三十七个名字刚出口,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穿粗布短打的老仆跪得膝盖生疼,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响:“那是我家少爷啊!赵主事三年前说去给皇上烧祭器,再没回过门!”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碎玉,“这是少爷周岁时我给他系的长命锁,琉璃作坊的印记还在!”
围观百姓炸开了锅。
卖菜的妇人抹着泪翻出个布包,里面是枚缺角的铜钱:“我家男人说去修太庙的地砖,上个月有人在北郊乱葬岗捡到他的鞋,鞋底还沾着新烧的陶土……”
王奎的甲胄哐当撞在女墙上。
他望着城下哭作一团的百姓,又瞥向皇宫方向仍未熄灭的火光,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喊“放箭”——那些跪在最前的,有半数是他老家的乡亲,其中抱着孩子的小媳妇,他记得上个月还帮她丈夫递过守城的军粮。
夏启勒住马,眼角余光瞥见苏月见的影子闪进街角的茶棚。
那女子换了身巡城吏的皂衣,腰间铜牌在烟里泛着冷光——他知道,该她上场了。
苏月见把勘合往驿站门房桌上一摔时,指腹轻轻蹭过铜牌边缘的暗纹。
那是温知语用特殊釉料画的六芒星,在晨光里泛着极淡的青。
门房老头眯眼核对勘合上的火漆,没注意到她靴底沾着的,正是刚才在茶棚里蹭的香灰——与兵部驿卒常去的“福来居”灶灰一个颜色。
“近五日加急文书。”她声音粗哑,像常年喊号子的老卒,“东城门昨夜有流民闹事,上头要查有没有通敌密信。”
门房老头打了个哈欠,掀开柜台下的铜锁。
苏月见的指甲掐进掌心——她记得温知语说过,兵部驿站的密档柜在卯时三刻换班,此时值守的老头最爱偷闲打盹。
果不其然,当老头弯腰取文书时,她迅速扫过柜中暗格:两封盖着“南线军报”火漆的密信叠在最上,底下压着封颜色发暗的信笺,边角沾着朱砂——内务府的标记。
“南线无患?”她捏着那两封军报冷笑,指尖在“无患”二字上重重一按,“夏启在北线练兵的消息,你们倒信得彻底。”
当她的目光扫过那封内务府密信时,瞳孔骤然收缩。
信末的暗标令在烛火下泛着血光:“若七皇子入城,即刻启动‘焚书台’计划。”
“焚书台。”她默念着这三个字,想起周七整理的典籍里提过,前朝为焚禁异说建过七座暗台,每座台下都有直通皇宫的地道。
她迅速撕下衣襟一角,用炭笔写了“查焚书台旧址,必有地道”,塞进信鸽脚环。
信鸽振翅时,她瞥见窗外的烟更浓了,连檐角的铜铃都被熏得发黑。
夏启望着苏月见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极淡的笑。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沉山时,指尖在对方手背上轻叩三下——这是“计划过半”的暗号。
沉山的肌肉微微绷紧,腰间横刀的刀鞘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报——”一个浑身沾着草屑的小卒从西边跑来,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布片,“道观那少年招了,说‘断链’的钥匙藏在……”
夏启的目光骤然一凝。
他接过布片时,闻到了熟悉的龙涎香——那是沉山训练的死士才用的熏香。
他抬头望向沉山,后者的下颌线绷成铁铸的棱角,腰间横刀的刀柄被握得发颤。
晨雾渐散,城楼上的王奎终于看清了城下那面玄铁战旗。
“启”字绣纹在风里翻卷如浪,竟比皇宫的黄龙旗多了几分血色。
他摸向腰间的令箭,却发现掌心全是冷汗——此刻就算他下令开弓,那些跪在最前的百姓,怕有一半会替七皇子挡箭。
夏启将布片塞进袖中,抬眼望向城门上的铜钉。
三百口木匣还在晨露里泛着冷光,像三百把悬在大夏王朝头顶的刀。
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撕开云层。
沉山的横刀刀柄在掌心沁出薄汗时,北境军工坊的锻炉正舔着赤焰。
他站在工坊最里间,望着铁匠将最后一道玄铁纹路刻上伪令牌——那是“玄冥教”总坛特有的蛇衔尾暗纹,连教内新晋执事都未必能辨出真伪。
少年死士临终前吐的半句话在他耳边炸响:“断链的钥匙藏在……”藏在教中高层对“血祭”的狂热里,藏在那些蛰伏二十年的老耗子急于跳脚的贪念里。
“即刻分发。”他将最后一枚令牌拍在木案上,火星子溅在甲胄上滋滋作响,“告诉伪装者,见到黑焰塔就喊‘候启已至’,要比鬼哭还凄厉。”铁匠的铁锤应声砸下,震得案头的炭笔簌簌滚落——这一砸,砸断的是二十年盘根错节的暗线。
与此同时,总参议室的烛火燃到了第三柱。
周七的指甲在残卷边缘抠出白痕,三十年前的工部废档散了半桌,霉味混着墨香钻进鼻腔。
他捏着那张泛黄的图纸,残图上“地宫通风道”五个字被虫蛀去半角,却恰好露出下方“灰庐”二字的朱批。
“地脉走势……”他抓起竹笔在水泥沙盘上画了条线,笔尖戳进“积书巷”三个字时,沙粒簌簌落进凹槽——那是三十年前填了一半的废井,正对着某户青瓦白墙的民宅后巷。
“真正的名单,不在庙堂,在墙根。”他蘸着朱砂在信笺上重重落下最后一笔,封蜡时手都在抖——若这残图是真,那藏在墙根下的,怕是比三百口木匣里的冤魂更沉的秘密。
夏启的营帐里,启明灯的光晕被夜风吹得摇晃。
他捏着染血的茧丝麻布条,指腹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北境工匠裹尸用的布料,每寸都织着工坊编号,这匹布的纹路,分明是他半年前拨给“星火铁厂”的特供麻。
“有人从宫里送东西来。”他低唤温知语时,声音像浸了冰水,“能拿到北境裹尸布的,要么是宫里的老内监,要么……”
帘帐掀起的刹那,温知语的素色裙裾扫过他的靴尖。
她盯着布条上的血渍看了三息,突然抬眼:“星火铁厂上个月丢了三匹裹尸布,说是被野狗拖走了。”话音未落,帐外传来沉山的脚步声,带着锻炉的焦味:“断链行动奏效了,今夜三处黑焰塔起火,位置全在监控网里。”
夏启将布条递给温知语,指节在烛火下投出鹰爪般的影子:“他们急了。”他转向沉山,“让暗桩盯着那三处,活要见人,死要见牌。”又看向周七刚送来的密信,“灰庐……积书巷。”
此时积书巷的月已偏西。
某户人家的后院里,青石板缝里的青苔被夜露浸得发亮。
最角落那丛野菊下,泥土正微微隆起,像有什么东西在地下一寸寸顶开砖缝。
砖缝里渗出极淡的铁锈味,混着潮湿的土腥,顺着风钻进墙根下的地洞——那洞道里,不知多少年前的烛台还插着半截残蜡,蜡油凝固成暗红的泪,滴在一卷卷用黄绢裹着的密档上。
夏启的手指在“积书巷”三个字上敲了两下,突然抬头对温知语道:“传苏月见。”他望着帐外渐起的夜风,嘴角勾起极淡的笑,“该去墙根下,听听老鼠打洞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