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顺着窗棂渗进来,在《大夏工典》残页上洇出个淡青的水痕。
周七的手指按在那页新标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下,卑职比对了工部近三十年的营造记录,启元三年的《营造杂录》里夹着张残页。他翻开最底下一卷,泛黄的纸页间飘出陈腐的霉味,玄冥塔初建时要纯阳皇子主持开炉,血引地火......
纯阳皇子四个字像根烧红的铁签,猛地扎进夏启太阳穴。
他想起拓片上那行血字——血祭不成,反受灼目之刑,又想起记忆里翻涌的铁水,玄色祭服的老宦官,还有那声哭嚎的女声。
他踉跄一步扶住案角,指节叩在刻刀上发出清响:继续。
周七喉结滚动两下,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残页:那皇子见匠人被推熔炉,当场抗命。
掌刑长老用烧红的铜针刺目,说去邪祟,实则是灭口。他抬起头,眼尾的皱纹里浸着血丝,此后,再无这位皇子的朝堂记录。
夏启的指甲掐进掌心。
窗外炸雷又起,闪电照亮他绷紧的下颌线——原来不是他记不得,是有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把那段记忆从他骨血里剜了出去。
他抓起刻刀,刀尖重重戳在纯阳皇子四个字上,木案发出闷响:所以阿离说我比七皇子更金贵,是因为......
叩叩叩。
门被推开半寸,温知语的月白裙角先扫了进来。
她手里抱着本《素问要旨》,发间的青玉簪子碰在门框上,丁零作响:殿下,周参议的发现我听说了。她走到案前,指尖抚过残页上的二字,所谓失明,未必是真盲。
夏启抬眼,看见她眼底跳动的烛火:温先生的意思是?
医典里有载,剧烈疼痛加药物致幻,会让记忆像被湿布捂住的火。温知语翻开医书,指腹点在篇,若用熟悉的气味、声音做引子......她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夏启案头的拓片,比如铸炉当日的祷词?
老匠团口传的工谣里,是不是有一段?
夏启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想起砖窑前那些老匠头,他们唱着火炼千重,魂归熔炉的调子搬砖时,自己总觉得耳熟。
原来不是巧合——是刻在骨血里的记忆在共鸣。
他捏紧刻刀,刀把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立刻让风语者去各镇压点传唱,要最原初的调子。
温知语低头记下,发顶的青玉簪子随着动作轻颤,另外,外情司苏使有急报。
话音未落,门帘突然被风掀起。
苏月见裹着湿冷的雨气挤进来,发梢滴着水,腰间的匕首还沾着草屑:西境工坊总局的秘档库找到了。她扯下手套甩在案上,水珠溅在残页边缘,要双钥开启,我让人扮成疫病巡查队,以消毒熏蒸为由封了楼。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皮纸包,打开是半枚铜钥匙的拓印,三天后能拿到全部启元年号的工程令。
夏启盯着那枚拓印,忽然笑了。
他的笑从眼底漫上来,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缝:苏使辛苦了。他伸手要接油皮纸,却见苏月见的指腹有道新鲜的血痕——是撬锁时划的。
他的笑意顿了顿,从袖中摸出块素绢:处理下伤口,别感染了。
苏月见一怔,接过素绢时指尖微微发颤。
她垂眸裹住伤口,声音却依旧冷静:殿下,秘档库里可能有当年参与血祭的官员名单。
很好。夏启将拓印收进檀木匣,匣底的刻刀与铜钥匙拓印碰出轻响。
他抬头时,目光扫过窗外——沉山的影子正从院外闪过,披风下摆沾着泥点,显然刚从演武场过来。
殿下!
院外突然传来卫兵的喊喝。
沉山掀帘而入时,铠甲上的雨水成串往下掉,腰间的虎符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东部屯堡......他话说到一半,看见屋内众人,喉结动了动,有急报。
夏启盯着沉山绷紧的下颌线,心里的弦地一声。
他将檀木匣推给周七:封存所有资料,任何人不得擅看。又转向温知语和苏月见,你们两个,跟我去演武场。他经过沉山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吧,屯堡怎么了?
沉山的手按在虎符上,雨水顺着甲片流进靴筒,凉得刺骨。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路上说。
雨还在下。
夏启裹紧披风走在前面,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混着雨声,像极了当年砖窑里烧砖的动静。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藏着拓片上撕下的半行残字——。
或许很快,所有被碾碎的秘密,都要随着这场雨,重新渗进这方土地的骨缝里了。
青石板上的水洼被雨珠砸出细密涟漪,周七的朱笔悬在二字上方,墨迹正顺着宣纸纤维缓缓晕染,像极了当年砖窑里溅在祭服上的血点。
沉山的喊喝混着雨打门帘的噼啪声撞进来。
他铠甲上的铁片还滴着水,腰间虎符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连带着披风下摆的泥点都甩到了周七案头。
夏启刚要开口,便见沉山从怀里掏出块浸透雨水的破布——褪色的靛青布料上,双铃缠蛇的暗纹在雨水中渐渐显影,蛇信处还沾着半片暗红的血渍。
东部屯堡今晨遇袭,这是在废墟里捡的。沉山喉结滚动两下,指腹重重按在蛇眼位置,双铃缠蛇是玄冥教三十年前就废了的图腾,如今突然冒出来......他话音未落,夏启已捏起那破布凑到烛火前。
跳动的火苗映得蛇纹忽明忽暗,像条活过来的毒蛇正吐信子。
有人故意用旧旗子搅浑水。夏启将破布甩回沉山掌心,指节叩在案上发出脆响,烧了,只留一角给周七对图谱。他转身时瞥见苏月见正盯着那蛇纹发怔,苏使,外情司查查这半年西境有没有旧教余孽活动。
苏月见猛地回神,匕首鞘在腰间磕出轻响:卑职这就去调密报。她抓起案上油皮纸要走,又顿住脚步,殿下,那旗子......
假的。夏启扯了扯湿冷的披风,但假旗子背后的人,是真的急了。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马蹄声。
温知语掀帘进来时,发间青玉簪子还挂着雨珠,身后跟着个浑身湿透的小丫头——阿离。
她发辫散了一半,袖口沾着新鲜的泥印,左手攥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阿离在南下路上遇到了些事。温知语将茶盏推到阿离手边,你来说。
阿离低头吹了吹茶沫,油纸包地落在案上。
里面是张皱巴巴的纸页,墨迹被雨水晕开,却仍能看清礼部采办司——柳元衡亲启几个字。
她喉咙发紧,想起方才在窑场看见的景象:十几个童匠缩在角落里,手腕上的烙印与父亲遗物里记载的罪匠印分毫不差;窑炉里烧着仿古钟馗像,每尊像的眼珠位置都嵌着块指甲盖大的玻璃——正是启明星工坊新制的透明琉璃。
我跟着他们到了山坳里的窑场。阿离指尖抚过纸上的字,账册第一页写着这个,还有......她突然顿住,从袖中摸出枚铜铃——正是玄冥教旧物,他们烧钟馗像时,念的咒是铃镇阴火,蛇守魂门
夏启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周七刚翻出的《营造杂录》残页,玄冥塔初建时要纯阳皇子主持开炉,血引地火的字句在脑海里炸响。
柳元衡,这个每次朝会都要弹劾他滥用奇技淫巧的礼部侍郎,竟在暗中倒卖他研发的水泥玻璃,还和玄冥教旧案扯上关系?
周七。夏启转身时,案角的《大夏工典》被带得翻了页,把这半年礼部的赈灾批文、西境商队记录,还有柳元衡的家仆往来账,全调出来。他抓起阿离带来的铜铃,铃舌相撞发出清响,另外,查清楚柳元衡这十年买了多少玄冥遗物。
周七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手指在案上的卷宗间翻飞。
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像在拼一幅被撕碎的地图:启元三年的营造记录里,柳元衡的父亲是工部员外郎;五年前西境饥荒,礼部拨了三千石粮,可地方县志里只记了两千石;上个月启明星工坊丢了三车玻璃胚料......他突然停住,从最底层卷宗里抽出张泛黄的纸,还有这个——三年前柳元衡给太医院的呈文,要收集战殁将士骨灰,说是要建忠烈祠
夏启接过那张纸,最后一行小字刺得他眼疼:启明门骨灰样本三钱。
他想起启明门,那是三年前为救矿难被埋的三百工匠,他们的骨灰现在该在启明星陵园的白玉坛里,可柳元衡竟要偷样本......
夏启的拳头重重砸在案上,檀木匣被震得弹开,里面躺着苏月见带来的铜钥匙拓印,还有阿离的账册纸页。
雨水顺着窗棂滴在拓印上,将柳元衡三个字泡得模糊,却让底下的脉络图愈发清晰:礼部的赈灾粮车、西境的商队、玄冥教的旧旗、启明星的技术......所有线索都像蛇一样,盘向同一个七寸。
既然你们把旧账翻得这么勤......夏启扯下腰间玉牌,上面字被攥得发烫,那就别怪我,用火来结这笔账。他抬头时,目光扫过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残阳把云染成血红色,像极了砖窑里烧红的铁水。
温先生。他将玉牌递给温知语,传我令,暂停所有往京城的贡车。
温知语接过玉牌,青玉簪子在残阳里泛着冷光:那接下来?
夏启望着远处冒起的炊烟,启明星工坊的烟囱正吐着白汽,像根指向天空的笔。
他摸出怀里的半行残字,嘴角勾起抹冷硬的笑:准备支笔。他说,该把这些旧账,一笔一笔,写进名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