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启的玄色大氅被山风卷起半幅,露出腰间那柄嵌着绿松石的铜钥。
他望着地宫方向腾起的烟尘,喉结动了动——这是自流放北境以来,他最接近核心的一次。
启字旗,展!他突然将令旗重重挥下,旗面金纹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锐光。
山坳里埋伏着的炮组立刻有了动静。
六个精壮汉子同时扑向导火索,火折子擦出的火星连成串,五声闷响几乎同时炸开。
夏启感觉脚下的岩石都在震颤,像被巨锤连续砸了五下——那是定向地雷精准啃噬逃生甬道承重柱的声音。
他低喝一声,指节捏得发白。
三日前他让沉山带人在山体裂隙里埋设火药时,特意让陈九指调整了硝磺配比,就是要让爆炸力刚好震断青石,又不引发大规模塌方。
此刻地宫里的归寂门守卫若想逃,要么被埋在坍塌的甬道里,要么就得回头硬扛他布下的局。
殿下!温知语的声音裹着风扑来。
她跑得鬓发散了几缕,却仍攥着半卷信笺——那是刚从信鸽腿上解下的。玄冥塔的传讯铜铃停了,守塔的刘三炮没按约定敲第三声。
夏启转头时,眼角瞥见她腰间的玉牌在晃。
那是前日他亲手刻的总参议令牌,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启用文火。他说得极轻,像在说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
温知语立刻点头,从袖中抖出三支信号箭。嗖——第一支窜上夜空,炸开三朵蓝焰。
山脚下三十里外的村落里,早等在灶台前的村正们立刻掀翻锅盖,将掺了荧光粉的灯油泼进火盆。
夏启眯起眼。
原本漆黑的山野突然浮起星星点点的幽蓝,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人间。
先是最近的牛家庄,接着是东边的柳河渡,再是北边的铁石镇......荧光连成线,线织成网,最后汇成片,把整个玄冥山围了个透亮。
这是......地宫里传来守卫的尖叫。
教主的金冠彻底歪到耳边,他死死盯着透气孔外突然亮起的光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他们不是只有三千人......
他们本就不止三千人。阿离的声音像冰锥扎进他后颈。
她望着祭坛上蔓延的血线,忽然笑出声——那是她十二岁被带进地宫时,师父说众生皆盲,唯我独醒的地方。
此刻那些被关在暗室里刻符咒的村民,那些被榨干血汗铸青铜的匠人,那些被灌了迷药跪在香案前的信众,都举着火把站在山脚下。
他们的眼睛比任何符咒都亮。
报——有守卫连滚带爬撞进来,西墙的暗门被碎石堵了!
北坡的钟馗像......像身裂开了!
夏启听见这声喊时,正看见钟馗像的右眼地迸出个缺口。
那是陈九指用酸蚀法在石胎里凿的暗纹,此刻被爆炸震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失踪匠人的名字。
该你了。他转头对身后的影卫说。
影卫立刻打了个呼哨,三里外的林子里窜出道灰影。
苏月见落地时,靴底碾碎了半片枯叶。
她贴着塔区后墙摸了半柱香,终于在第三块青石板下摸到机关——这是前日她扮作商队护卫时,故意和守夜的小头目赌骰子套来的。
一声,墙缝里挤出道仅容一人的窄门。
她猫腰钻进去,血腥味立刻灌进鼻腔。
陈叔?她轻声唤。
角落里缩着个佝偻的身影,白发沾着血痂,正用枯瘦的手抓挠脚镣。
听见声音,老人猛地抬头——是陈九指总念叨的哑巴弟弟陈十两!
苏月见抽出靴刀割断锁链,陈十两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颤抖着抬起手,在虚空比划出火的形状,又指向地面,接着双手合十,再猛地掰开。
铸魂炉?苏月见瞳孔骤缩。
陈十两疯狂点头,又用手指蘸着血在墙上画——一个巨大的熔炉,周围跪着无数小人,最后熔炉里流出的液体,变成了钟馗像的轮廓。
地宫方向传来更剧烈的震动。
苏月见咬碎嘴里的蜡丸,把陈十两的血书塞进去,一把将信鸦抛向夜空。
黑羽掠过月光时,她听见山崩般的轰响——是沉山的人炸开了塌陷的缺口。
夏启望着信鸦消失的方向,突然摸出怀里的怀表。
指针正指向丑时三刻,和沉山前日在沙盘上标注的突入时间分毫不差。
他伸手接住一片从空中飘落的纸灰——是《匠魂录》的残页,刚才被山风卷上了天。
殿下!温知语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南边哨报,地宫后墙塌了三丈!
夏启将残页凑到鼻端,还能闻到墨香。
那是他让人连夜抄的,上面写着每个匠人的生平,每个被归寂门残害的村民的姓名。
此刻这些纸页正在山野间飘,在火光里烧,在百姓的手里传。
去告诉沉山。他把令旗递给影卫,指节终于松了些,缺口开了,但门......他望着地宫方向腾起的尘烟,嘴角慢慢勾出个弧度,才刚要破。
山脚下突然传来喊杀声。
夏启知道,那是沉山带着玄甲卫冲过了塌陷区。
但他没急着下山——有些门,要等里面的人自己推开。
地宫里,教主的金冠终于掉在地上。
他望着阿离染血的手,望着透气孔外漫山遍野的火光,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雪夜。
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婴跪在冰天雪地里,老教主说要成大事,先断七情。
可此刻,他听见了更清晰的声音——是山脚下百姓的骂声,是匠人们的冤魂在哭,是阿离的笑声,像一把刀,正戳破他用三十年织的梦。
轰——
最后一声炸响传来时,夏启看见地宫的穹顶裂开了条缝。
月光漏进来,照在阿离脸上。
她弯腰捡起那枚掉在地上的金冠,轻轻一掰——脆得像块饼干。
地宫里的惨叫顺着塌陷缺口往外窜时,沉山的玄铁重剑正劈开第三个死士的左肩。
通道仅容两人并肩,归寂门死士的短刀擦着他护心镜划过,在青铜甲上刮出刺耳鸣响。
他反手肘击撞碎对方鼻梁,血沫喷在脸上,咸腥得让人发狠。
老七!
松脂油!他吼得脖颈青筋暴起。
身后扛着陶罐的玄甲卫立刻甩出三枚,陶片在火把下炸开,金黄油液顺着青石板缝隙漫开。
最前头的死士察觉不对,刚要回头,沉山已甩出腰间缠钩——那是前日夏启亲手打造的精钢钩,此刻地钉穿头顶的火把架。
火星坠下的刹那,整个通道腾起赤焰。
松脂油遇火即燃,火舌顺着油线疯窜,将挡路的死士烧得像人形火把。
有人惨叫着往回撞,反把身后的同伙推进火墙。
沉山抹了把脸上的血,重剑往地上一拄,震得石屑纷飞:给殿下开路——活要见门,死要见尸!
地宫深处的震颤比山崩更烈。
阿离的发尾扫过归寂门的青铜纹路时,教主的金剑正贴着她耳侧劈下。
剑风割破她左脸,血珠溅在门柱的符咒上,将二字染成刺目的红。
你敢!教主的指尖几乎掐进她锁骨,金冠上的宝石撞在她额角,这门开不得!
里面是......
是你藏了三十年的秘密?阿离突然笑了,染血的手抚上他颤抖的手腕,是真正的铸像师在门后哭?
是被你活埋的匠人们在门里喊?她猛地抽回手,退后半步,看着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机关就要闭合。
教主的瞳孔骤缩。
他终于看清她眼底的光,那是十二年前他亲手掐灭的光。
那时他把她从雪地里捡回来,教她读咒文,练刀术,说众生皆蝼蚁,唯门中藏大道。
可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堆烧剩的灰烬。
三十年前,是你杀了真正的铸像师,抢走权柄;三十年后,你连一把金符都保不住!阿离的声音混着门轴的吱呀,撞在地宫穹顶,你说我是工具?
可工具不会流泪,不会想家,更不会......替你背这满手鲜血!
她话音未落,归寂门已闭合至仅余半尺缝隙。
教主挥剑劈来的瞬间,阿离向前猛扑——不是退,是撞。
她的左肩卡在门缝里,肋骨传来碎裂声,却笑得更烈:你不是要门里的大道么?
那我替你开开看。
整座地宫都在晃。
夏启刚跨过塌陷的后墙,眼前便腾起遮天蔽月的烟尘。
他的玄色大氅被气浪掀开,露出腰间那柄嵌绿松石的铜钥——三日前他让人照着地宫残图仿的,此刻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撞在大腿上。
殿下!温知语的手突然攥住他袖口。
她的指尖在抖,却指向烟尘中隐约的青铜反光。
夏启眯起眼,任由山风灌进领口。
待烟尘散了些,他看清了——哪有什么邪阵?
不过是一面两人高的青铜墙,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红,像被血泡透了的碑文。
苏月见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她的刀还滴着血,却伸手抚过墙首的铭文:吾等造神,神噬吾魂。
后世若有光,愿照此门。
夏启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温知语吸了吸鼻子,指尖顺着刻痕移动:张铁牛,三十岁,善铸钟;李三娘,二十七岁,会烧琉璃;陈十两,四十五岁,哑,能雕石......她念到一半便哽住,都是周七整理的失踪名单。
夏启伸手触碰那些名字。
刻痕里的血已经发黑,却还带着温度——是阿离撞门时溅上去的?
还是那些匠人被活埋前最后刻下的?
他突然解下披风,轻轻覆在青铜墙上。
玄色缎面扫过陈九指三个字时,他听见自己说:从今日起,这座门不再叫归寂门——它叫启明门。
山风卷起披风一角,露出墙底新刻的小字:夏启立,以匠魂为基,以民心为梁。
谁若再以信仰之名食人血肉......他转身看向身后的玄甲卫,看向跟着冲进来的百姓,看向抱着陈十两痛哭的陈九指,我便以人间之火,焚其庙堂。
烟尘尚未落定。
青铜墙后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什么东西从门缝里滚出来,地撞在夏启脚边——是半枚金冠,碎成了三瓣。
他弯腰捡起,指腹擦去上面的灰。
月光从穹顶裂缝漏下来,照见金冠内侧极浅的刻痕:阿囡周岁,父立。
夏启抬头时,沉山已带着人冲到青铜墙前。
他的甲胄还沾着血,却冲夏启咧嘴一笑:殿下,门......
门在人心。夏启将金冠碎片收进袖中,转身走向青铜墙的阴影处。
那里有个仅容一人的缝隙,正渗出若有若无的风,带着点潮湿的土腥气,像在说些什么没说完的话。
玄甲卫的火把映着他的侧脸。
温知语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前日他在沙盘前说的话:所谓破门,从来不是拆石头。
此刻她终于懂了——当百姓举着火把站上山头,当匠人名字刻在青铜墙上,当阿离用血肉撞开最后一道缝......那些被归寂门用符咒封了三十年的恐惧、冤屈、不甘,早就在人心深处炸出了一条通天的路。
夏启的靴底碾碎一片金冠残片。
他伸手按住青铜墙,能感觉到墙里传来的震动——不是地动,是无数心跳的共鸣。
他头也不回地抬脚,迈入烟尘未散的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