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重燃时,夏启的指节正抵着密报上那半枚蝎子暗纹。
窗外王记商队的篝火噼啪炸响,火星子窜得老高,倒像是在替他数着时辰——从商队进寨到现在,不过六个时辰,足够小石头带着两个精壮汉子把五十辆运粮车翻个底朝天。
“七爷。”
门帘掀起的刹那,小石头裹着寒气冲进来,腰间挂着个油布包,布料边缘还沾着木屑。
夏启放下茶盏,瓷底与木案相碰的轻响里,他看见小石头喉结动了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油布角:“在第三辆板车的粮袋夹层,翻出三封密信。”
油布摊开的瞬间,霉味混着墨香涌出来。
夏启捏起最上面那封,泛黄的纸页上“赵崇安”三个字力透纸背,后面跟着“启阳寨私通西域商路,恐资敌蛮”的字样,还有张草图——铁坊的高炉、锻铁台、存放精铁的库房,连岗哨的位置都标得清清楚楚。
“好个借刀杀人。”他低笑一声,指腹擦过草图边缘的折痕,“赵崇安当自己是棋盘,却不知道这商队的掌柜,上个月才在启阳赌坊输光了女儿的聘礼。”他抬眼时眸色沉得像淬了铁水,“烧了。”
小石头摸出火折子,火星溅在纸页上,“赵崇安”三个字先蜷了边,很快烧成黑蝴蝶飘向房梁。
夏启望着跳动的火苗,突然道:“让阿秃儿带两个手脚干净的,跟商队出寨。”
“跟?”小石头一怔。
“记清他们在哪儿歇脚,跟谁碰头。”夏启屈指敲了敲桌角,“赵崇安要借朝廷的刀,那咱们就先攥住他的刀柄。”
三日后卯时,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哨卡的木牌上。
“七爷!北岭隘口急报!”
报信的斥候膝盖上还沾着雪水,话没说完就被夏启拎着胳膊拽上了望火楼。
寒风灌进领口,他眯眼望向北边——十五骑黑马像钉子似的钉在隘口,旗帜卷成筒收在鞍边,士卒的厚毡上结着冰碴,连马的肚皮都凹成了月牙。
“驻了多久?”
“一日一夜。”斥候抹了把脸上的雪,“没攻寨,也没退,就那么耗着。”
夏启摸出腰间的铜哨含在嘴里,哨音清亮划破风雪。
片刻后,阿秃儿喘着粗气跑上来,铠甲上还沾着铁屑——他刚在铁坊监工新一批马镫。
“你看那些马。”夏启抬下巴指了指,“瘦得能数清肋骨,马蹄铁都磨穿了。人裹着厚毡,可连刀鞘都没解——不是来战,是来谈。”他转身时披风扫过阿秃儿的肩,“但他们没粮,不敢松口。”
阿秃儿挠了挠后颈:“那七爷的意思是……”
“备三袋精米、两筐腌菜、一桶灵盐汤。”夏启屈指点数,“送到隘口十里外的空地。就说——老朋友来了,不能饿着回去。”
“送粮?”阿秃儿眼睛瞪得溜圆,“那不是养虎吗?上回北狄抢了咱们的盐车,您还说要扒了他们的皮!”
夏启突然笑了,笑得阿秃儿后脊梁发毛。
他伸手扯下对方铠甲上的铁屑,在掌心搓了搓:“你现在是启阳卫的副统领,不是看门狗。”他的声音像淬过冷的钢,“敌人来了有两条路:一条是死——咱们的燧发枪可不长眼;一条是饭——但饭得自己来取。”
阿秃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夏启拍了拍他的肩,指向山下:“去准备。送粮时不准靠近,放下就走。我要让他们自己过来——那是低头的第一步。”
黄昏时分,北风弱了些。
乌烈的手指已经冻得发木,他望着十里外空地上突然出现的三个麻布袋、两个竹筐、一个黑陶桶,喉结动了动。
马背上的兄弟挤过来,有人抽了抽鼻子:“是腌菜的味……”
“有毒。”最年轻的那小子攥紧了刀柄,“汉人最会使诈!”
乌烈没说话。
他望着那些东西在雪地里投下的影子,像块吸铁石似的勾着他的眼睛。
精米的香气混着腌菜的酸,顺着风钻进他的鼻子——他有多久没吃过热乎饭了?
上个月大雪封山,部落里的老弱已经开始啃树皮。
“头人……”
乌烈踢了踢马腹。
黑马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住。
他盯着地上的积雪,突然发现麻布袋上沾着点红——是“启阳”二字的金线,被雪水浸得发暗,却还亮着。
乌烈的黑马又往前挪了三步,积雪在马蹄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能听见身后二十三个兄弟的呼吸声,像二十三个漏风的皮袋,在冷风中忽快忽慢。
最年轻的哈斯攥着刀柄的手在抖,刀鞘撞在马镫上,当啷一声惊得雪粒子从枝头簌簌落下。
“头人!”哈斯的声音带着破音,“汉人说不定在米里掺了毒草汁,上回我们抢盐车,他们不也在盐里撒过巴豆?”
乌烈没接话。
他盯着那桶灵盐汤,陶桶边沿凝着层白霜,可掀开木盖的刹那,咸香混着姜葱的热乎气儿“腾”地窜出来——这味儿骗不了人,汉人要是下毒,断不会用刚熬好的热汤。
他翻身下马,皮靴踩进雪窝子,靴底的兽毛结着冰碴子,扎得脚踝生疼。
“图鲁。”他喊住队里最壮的汉子,“你去吃。”
图鲁的喉结动了动。
这个能徒手掰断牛腿骨的勇士,此刻却盯着麻布袋发怔。
他蹲下身,指尖戳了戳精米,白生生的米粒沾在指腹上,像落在雪地上的月光。
他突然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响——没苦味儿,没涩味儿,只有米香混着雪水的清甜。
“没毒!”图鲁抹了把嘴,露出豁牙的笑,“真没毒!”
二十三个骑兵瞬间炸了窝。
有人扑向腌菜筐,手指冻得发僵,直接用牙咬开竹篾;有人抱着陶桶牛饮,灵盐汤顺着下巴淌进皮袄,在胸口结成晶亮的盐花;最年长的老库勒捧着精米跪在雪地里,浑浊的眼睛里滚出泪珠子:“三个月...三个月没见过白米了。上回吃白饭还是春祭,头人的妻子...她那会儿还没被雪埋了。”他的声音哽咽着,“女人孩子都在啃皮带,小崽子们的牙床都磨破了,血混着皮渣子往下滴...”
乌烈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兄弟们争抢食物的模样,喉结动了动。
三天前他们从赤牙部出发时,部落里的帐篷倒了七顶,老人们缩在兽皮里咳嗽,孩子们的哭声比北风还尖。
他本想抢了启阳寨的粮就走,可当他看见寨墙上明晃晃的燧发枪——那些汉人举枪的姿势比北狄的神射手还稳,枪管擦得能照见人影——他突然想起族里萨满的话:“启阳寨的火不是凡火,是能烧穿雪山的神火。”
“停手!”他吼了一嗓子。
争抢声戛然而止。
二十三个骑兵抬头望着他,嘴上沾着腌菜的酸水,眼里还泛着饿狼似的光。
“把粮食分一半。”乌烈扯下腰间的皮口袋,“剩下的...埋了。”
“头人?”图鲁的嘴还鼓着,“咱们好不容易有吃的——”
“埋进雪底下。”乌烈的声音像冻硬的兽皮,“用马粪盖严实。这是给山神的祭礼,也是...”他顿了顿,望着麻布袋上“启阳”二字的金线,“给汉人的降书。”
阿秃儿回来时,铠甲上的雪都没掸。
他撞开夏启的门,靴底在青砖上蹭出两道泥印:“七爷!那帮北狄真把粮食埋了!我亲眼见他们用马粪盖雪堆,跟埋死了的兄弟似的!”
夏启正翻着系统兑换的《初级合金配方》,羊皮纸边角沾着墨渍。
他抬眼时,烛火在眼底跳了跳:“那是祭天,也是认输。北狄的规矩,打输了的部落要把战利品献给山神,再埋一半表示不敢贪多。”他指尖划过配方上“锰钢”二字,“他们现在比咱们更缺粮,缺到愿意低头。”
“那咱们要跟他们结盟?”阿秃儿挠了挠后颈。
“结盟?”夏启笑了,“是交易。用粮换马,用盐换矿,用咱们的炼铁术换他们的草场。”他抽出张羊皮纸,提笔写下“北贸计划”四个大字,墨迹未干就被冷风卷得发皱,“等开春雪化,他们的马队能给咱们运矿石,咱们的盐能让他们的族人活过下一个冬天——这买卖,比刀枪划算。”
话音未落,门帘又被掀开。
小石头喘得像拉风箱,腰间的铜铃叮铃哐啷:“少爷!西沟铁矿!”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矿洞深处有动静,像是有人用铁镐凿石头!”
夏启的笔“啪”地断在手里。
他霍然起身,披风扫落了案上的茶盏,瓷片在地上摔成星子:“封锁矿区,全寨戒严。但别抓人,给我盯着他们的出口。”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声音沉得像压在矿脉上的巨石,“真正的敌人不会扛着刀来,他们专等你炉火烧旺了,伸手掏炭。”
深夜,夏启登上寨墙。
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望着北岭方向,那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不是战号,是北狄人休战的“鸣角”。
山梁上有个黑影动了动,乌烈翻身下马,朝着启阳寨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雪还在下。
王记商队的马厩里,商队掌柜的手在抖。
他望着窗外启阳寨的灯火,想起三天前在赌坊输光女儿聘礼时,赵崇安塞给他的密信。
信里说“启阳寨资敌”,可他亲眼看见那些北狄人跪在雪地里啃腌菜,像一群饿疯的狼——哪有资敌的主子,会把救命粮白送给敌人?
“掌柜的。”赶车的老张头裹着破棉袍走进来,“明儿天一亮,咱们就走?”
掌柜的摸了摸怀里的密信,纸页边缘已经被汗浸得发软。
他望着寨门口巡逻的启阳卫,士兵们的铠甲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光,腰间的燧发枪擦得锃亮。
“走。”他低声道,“天一亮就走。”
雪地里,商队的车轮印渐渐被新雪覆盖。
启阳寨的百姓裹着厚袄站在道边,有人往商队的马车上塞了两个热乎的烤红薯,有人对着车夫喊:“下次来带点南地的糖!咱们启阳的盐管够!”
暴风雪停歇的第三日清晨,王记商队的旗子在风里猎猎作响。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车缓缓碾过结霜的路面。
寨墙上,夏启望着商队远去的方向,指尖轻轻敲了敲腰间的铜哨——这一趟,该带回来的,不该带回来的,都该见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