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牛大力哈着白气往手心呵了两口气,铁镐尖在冻土上敲出清脆的响。
昨夜那道裂缝就在脚边半丈处,他盯着雪地上若隐若现的蛛网状纹路,总觉得后颈发凉,连铁镐都比往日攥得紧了些。
队长!身后传来小顺子的喊,这土松得邪乎,一铲子下去直往下陷!
牛大力刚要应,脚下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冻土像被无形的手撕开,碎石混着雪块哗啦啦往下坠,他踉跄着抓住旁边的树干,就见扩建的支线末端塌陷出个丈许宽的坑,烟尘裹着寒气腾起,呛得人睁不开眼。
黑炭!人群里爆发出一声低喝。
那只油光水滑的黑色獒犬早箭一般窜了出去,四爪蹬得积雪飞溅,在烟尘里刨得土块乱飞。
牛大力抹了把脸上的灰冲过去,就见黑炭前爪下压着半截灰白色骨茬,表面布满细密的螺旋纹路,在雪地里泛着冷白的光。
我...我滴个娘!小顺子凑过来,声音直打颤,这骨头比咱队里的老青牛腿骨粗三倍!
牛大力抄起随身的铁尺量了量,尺头刚碰到骨面就倒吸一口冷气——九尺!
他喉结动了动,抬头看向周围越来越多的围观者:这...这不像牛不像马的,莫不是...龙?
人群里炸开一声惊呼。
几个上了年纪的边民跪在雪地里,额头直往地上撞:山神显灵了!
去年挖铁矿断了地脉,今年又惊了龙骨,要遭天谴的!
得献童男童女!人群后挤进来个穿灰布道袍的老祭司,枯瘦的手指戳向牛大力,我昨日就算出地煞星犯土,你们偏要动土!
再迟半日,整座矿山都要塌!
放屁!霍岩的吼声像炸雷,他带着二十个边军从山道上冲下来,玄铁刀鞘地磕在雪地上,老子昨日才批了你们扩建支线,今日就闹妖蛾子?他两步跨到坑边,靴尖踢了踢那截骨头,说!
是不是你们挖断了什么邪物?
牛大力膝盖一弯就要跪,却被人稳稳托住胳膊。
夏启披着黑狐大氅立在雪地里,指尖顺着黑炭的脊背往下捋,獒犬立刻乖顺地伏低身子,喉咙里滚出低鸣。
校尉急什么?他弯腰拾起骨茬,指腹蹭过表面的螺旋纹,万年前这山还浸在浅海里,如今挖出的,不过是巨鲸陆化的骨头。
胡扯!老祭司抖着胡子往前挤,龙是祥瑞,鲸是海怪,能一样么?
夏启也不恼,冲人群招了招手:温参议,把那本《基础地质图谱》拿来。
温知语从人群后挤出来,怀里抱着本包了蓝布的厚书。
她翻到中间一页,举给霍岩看:校尉请看,这是南海渔民捞起的鲸骨图谱,螺旋纹、骨节间距,和这截骨头分毫不差。
霍岩粗通文墨,凑过去比对良久,浓眉渐渐松开:倒真有几分像。
不止像!夏启把骨茬递给旁边的边军,让弟兄们传着看——龙角该有分叉,龙鳞该有棱纹,这骨头光滑得像磨过的玉,哪点像传说里的龙?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声。
老祭司还想再说,突然头顶传来的脆响。
众人抬头,就见卜瞎子晃着龟甲挤进来,灰白的道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善哉!
昨夜贫道夜观星象,北斗倒悬,主大地吐宝!他用龟甲碰了碰那截骨头,镇渊锁链断裂之兆,唯有真命之人能镇住地脉,保我边民平安!
真命之人?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卜瞎子的龟甲地砸在雪地上,跪得笔直:七殿下在封地修路架桥、开矿育人,连地脉都愿献宝,不是真命是什么?
老祭司的脸瞬间煞白。
几个原本跟着他跪的边民互相看了看,慢慢转向夏启,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都起来。夏启伸手虚扶,目光扫过人群里紧绷的面孔,地脉既然吐了宝,咱们便建座祭坛,一来谢地脉馈赠,二来...镇住这断裂的锁链。他顿了顿,唇角勾起抹淡笑,省得再有人说咱们惊了山神。
人群里爆发出欢呼。
霍岩摸着下巴看他,突然压低声音:你这观星的说辞...昨儿夜里和那老神棍商量的?
夏启没答话,目光落在塌陷的坑底——那里有片青铜色的反光,在雪水浸润下若隐若现。
他摸了摸袖中发烫的残页,地核共鸣四个字在指尖跳动,像在催促什么。
祭坛选址就定在塌陷处。他提高声音,三日后动工!
山风卷着雪粒子掠过众人头顶。
坑底的青铜光突然明了些,隐约能看出齿轮状的纹路——那是某种古老机械的残骸,正随着雪水的融化,缓缓露出真容。
第七日卯时,阿秃儿的羊皮手套被混凝土浆浸得透凉。
他蹲在祭坛基坑边,看着最后一车骨料倒进去,铁铲拍实的声响里混着监工的吆喝:“再加三成石灰!七殿下说这是镇地脉的根基,塌了要扒层皮!”
“巡检使,测灵柱安哪?”泥瓦匠抹了把汗,指着三根刻满云纹的青铜柱——柱身暗嵌的铜管里,藏着夏启让铁匠打制的温度计,震感铜片则用红绳系在柱心,伪装成“感应地气”的灵物。
阿秃儿摸了摸腰间的铜哨——这是夏启昨夜塞给他的,说“若柱身温度骤变,吹三声长哨”。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方才夏启站在雪地里的模样:黑狐大氅被风掀起一角,指尖敲着柱身说“地脉要是有脾气,会先挠挠柱子”,眼底的光像淬了火的钢。
“就嵌在正中央!”他挥了挥手,看着泥瓦匠用麻绳吊起铜柱,突然听见“呜噜”一声。
黑炭不知何时蹭到他脚边,湿漉漉的鼻子拱他手,项圈上的铜铃随着呼吸轻响——这畜生自打拴了铁链,白天在工地上晃悠,夜里就蜷在祭坛边,连牛大力给的肉骨头都不吃,只盯着冻土打旋儿。
“狗爷今儿倒乖。”小顺子蹲下来揉黑炭耳朵,被它突然立起的颈毛吓了一跳,“哎?这毛怎么炸了?”
黑炭低吠一声,前爪猛地扒拉冻土,铁链“哗啦”绷直。
阿秃儿刚要喝止,就见夏启披着大氅从山道上下来,温知语抱着个布包跟在身后,发梢沾着细雪:“怎么?”
“许是风大。”阿秃儿搓了搓手,目光扫过夏启腰间——那里鼓着块硬邦邦的东西,像是温知语昨日塞给他的“骨片分析记录”。
他想起昨夜巡逻时,看见温知语的窗纸映着孤灯,影影绰绰的手在写什么,又突然把纸团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炸了她手背。
“祭坛三日后完工。”夏启蹲下身摸黑炭脑袋,獒犬立刻乖顺地趴下,可尾巴却绷得像根铁棍,“阿秃儿,测灵柱的铜片每日辰时、戌时各记一次数,记完直接拿给我。”
“是!”阿秃儿攥紧铜哨,看夏启和温知语往矿洞方向去了。
温知语的布包在怀里颠了颠,露出半截灰白色骨茬——那是她从塌陷坑底捡的,说要“看看山神的骨头硬不硬”。
深夜亥时,温知语的油灯芯“滋”地爆了个花。
她捏着镊子,骨片在显微镜下泛着冷光——用酸液腐蚀后,表面的螺旋纹里竟渗出细密的金属丝,在酒精里轻轻颤动。
更怪的是,当她把蓝纹矿(一种夏启领地新采的泛蓝矿石)碎末撒上去,骨片突然发出蜂鸣,震得镊子差点脱手。
“硅化钙含量百分之八十七……”她蘸了蘸唾沫翻笔记本,手背上的炭灰还没洗掉,“内部空腔呈蜂窝状,像是……”笔锋顿住,她突然想起夏启说的“巨鲸陆化”,喉间泛起苦味——哪有鲸骨会对矿石有反应?
窗外传来黑炭的吠叫,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的闷吼。
温知语猛地合上显微镜,骨片和蓝纹矿“当”地掉进铁盒,锁扣刚扣上,就听见霍岩的吼声撞破门帘:“温参议!祭坛那边出事了!”
等她跟着跑到祭坛时,月光正被乌云啃得只剩半块。
黑炭的铁链绷成直线,前爪在雪地上刨出半尺深的沟,喉咙里滚着打雷似的低鸣。
祭坛中央的冻土裂开蛛网纹,一缕青雾正从中钻出来,像根被拉长的烟,先是细如发丝,转眼间裹成半人高的团,隐约能看出扭曲的四肢轮廓。
“邪祟!”霍岩的玄铁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得青雾发颤,“殿下,末将劈了它!”
“别动。”夏启按住他手腕,掌心沁着冷汗——袖中残页正在发烫,“地核共鸣”四个字像被火烤过,刺得皮肤发红。
他盯着青雾里若隐若现的轮廓:那团雾气虽扭曲,却在有规律地起伏,像人在说话时的胸腔震动。
青雾突然“呜咽”一声,音调低得像闷在瓮里的鼓。
温知语摸出怀里的铁盒,骨片在盒中震得“哒哒”响,蓝纹矿末从盒缝里漏出来,飘向青雾,竟被雾气卷着画出个螺旋。
霍岩的刀“当啷”落地——雾气里的轮廓分明在比画什么,手臂抬起又落下,像在写什么符号。
“看沙地!”小顺子突然喊。
众人低头,青雾掠过的雪地上,留着歪歪扭扭的划痕——是几个锯齿状的符号,和夏启藏在密室里的《耐高温合金残页》上的纹路,像同一个模子刻的。
青雾“唰”地缩回地缝,黑炭猛地扑过去,铁链“崩”地断成两截。
它前爪扒着裂缝狂嗅,突然扭头冲夏启吠了三声,尾巴尖儿急促地左右摆动——这是夏启教它的“有发现”暗号。
“收队。”夏启声音发哑,弯腰捡起霍岩的刀插回鞘里,“阿秃儿,把测灵柱的记录拿来;温参议,铁盒给我。”他转身时,大氅扫过雪地,那行符号被风卷起的雪粒盖住一半,只余下最后一个锯齿,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密室里的铜灯被拨得更亮了。
夏启盯着沙盘上的标记:塌陷区、矿脉异常点、黑炭三次警觉的位置,用红笔圈成个不规则的圆。
窗外的雪还在下,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隔着层纸,轻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