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夏启拇指摩挲着残纸上二字,指腹蹭过毛边的触感像极了当年在矿难现场扒开瓦砾时的粗糙。
温知语接过玉牌时,他瞥见她鬓角垂落的碎发——这女子总爱把一切都打理得整整齐齐,此刻却因连夜查案泛着青灰,倒像块被磨得半透的青玉。
温先生,他屈指叩了叩案上堆成小山的卷宗,《百姓问疑三十条》要写得比说书人唱本还热闹。
前日里老陶头在工坊门口骂官府拆庙是砸他饭碗,你便替他问:钟馗像泥胎里塞的是赈灾粮,这鬼到底是钟馗吃,还是官老爷吃?
温知语指尖抚过青玉簪,发间那抹冷光突然暖了些。
她抽出腰间银管笔,在竹简上唰唰写了两行,又抬头:末页那句你家有没有人失踪在修庙那年,需得用朱砂。
去年春荒,西境有个叫张婶的妇人,她儿子就是修玄冥祠时没了,到现在还在城门口烧纸。
夏启眯起眼,窗外启明星工坊的烟囱正吐着白汽,在暮色里画出歪歪扭扭的线。就用朱砂。他说,要让百姓翻书时,指尖沾了红,像沾了血——沾了他们自己的血。
苏月见。他转向立在阴影里的女子,后者正用匕首修指甲,刀锋映着烛火,首批《食魂录》装十箱药材。
你押着商队走茶马古道,路过青牛镇时,让马夫多喝两坛酒。
苏月见抬眼,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要让庆王府的暗桩听见里有能换半座城的宝贝?
他们不是爱抢么?夏启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被火烫伤的旧疤——那是三年前矿难时救工匠留下的,让巡城司的人晚半个时辰到,等他们撕得差不多了再捡。他忽然笑了,对了,箱子锁头用铜的,别用铁的。
铜锈沾手,洗不干净。
苏月见把匕首抛向空中又接住,刀身划开一道银弧:明白。她转身时,腰间的铜铃轻响,和阿离带来的那枚一个调子——这是外情司传递消息的暗号,后半夜出发,赶在月半前到市集。
周七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从卷宗堆里抬起头:殿下,名录第三页第七行。他指节叩了叩摊开的《食魂录》,墨迹未干的礼部侍郎柳元衡四个字被他点得发皱,三年前他呈给太医院的忠烈祠选址,就在玄冥教旧坛遗址上。
夏启俯身,看见名录边缘用小楷注着:骨灰样本三钱,换得玄鸟玉珏一枚。玄鸟是大夏皇族图腾,他摸了摸腰间玉牌,烫金暗纹的玄鸟正对着他。他直起腰,把这行字用金粉描粗。
阿离突然从门后闪出来,怀里抱着叠账册纸页。
她总爱穿素色布衣,此刻却系了条红腰带——这是她上个月自己挑的,说是启明使者要显眼殿下,她把账册摊开,西境商队的运粮记录,柳元衡的家仆每月十五都去同一家米行。她指尖划过纸页,那家米行的后墙,和玄冥教旧堂的偏院相通。
夏启盯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阿离不认字,是跟着先生学的,他说,你明日跟温先生去印刷坊,教他们把修庙那年四个字印得大些。阿离眼睛亮起来,用力点头,红腰带在暮色里晃成一团火。
三日后的茶马市集飘着雨。
苏月见的商队停在福来客栈门口,十口桐木箱码在廊下,箱盖缝隙里飘出淡淡的药香——其实是碾碎的陈皮混着艾草,掩住了箱内羊皮纸的墨香。
她靠在门框上啃糖人,眼角余光瞥见两个灰衣人溜进后院,又有三个戴斗笠的在街角搓手。
子时三刻,客栈突然传来惊呼:药材被抢了!苏月见甩了甩糖人签子,慢悠悠往巷口走。
转过街角时,正看见庆王府的暗桩和礼部的探子扭打在泥地里,桐木箱被踢得东倒西歪,羊皮纸散了一地。
她弯下腰,捡起张飘到脚边的名录,借着月光看见柳元衡三个字被金粉描得发亮,嘴角勾起冷笑。
五日后,京城翰林院。
老御史张大人拍着案几,胡须都在抖:陛下!
这《食魂录》上十七位三品大员,若有一人不实,老臣愿领欺君之罪!龙案前的黄绢被他拍得卷起边角,露出礼部侍郎柳元衡几个大字,金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夏启站在启明星工坊的高台上,望着远处冒起的炊烟。
沉山披着甲胄走上台阶,腰间横刀的刀鞘擦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响。殿下,他声音像敲在铁砧上,那座秘密窑场的动静......
夏启打断他,目光投向北方:今晚子时,带二十个最能打的。他摸出枚铜铃,塞进沉山手里,别杀人,别纵火。他笑了,但——尾音被风卷走,只余下工坊的蒸汽机轰鸣声,像头醒过来的巨兽。
沉山的玄铁重刀劈开窑场木门时,正是子时三刻。
夜雾裹着烧陶的焦味涌进来,二十个精壮汉子如夜狼般闪入,将目瞪口呆的工匠围在中央。
为首的工匠颤抖着要跪,沉山铁靴碾住他的手腕:“找账本。”他声如闷雷,腰间铜铃随着动作轻响——这是夏启昨夜塞给他的,“还有未烧完的钟馗像。”
工匠的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指向窑后暗室。
沉山抽出短刃挑开布帘,整墙的账册堆得比人高,最上面一本沾着未干的釉料,翻开第一页便是“玄鸟玉珏换骨灰十斗”的批注。
他粗粝的手指划过墨迹,喉结滚动两下,转身对身后弟兄吼:“搬!”
窑场中央那尊半人高的钟馗像还泛着新烧的热气,沉山拽过个吓瘫的陶匠:“拆。”陶匠抖着手去敲神像,釉片簌簌落下时,他突然尖叫着跌坐在地——灰白色的骨粉混着黏土从裂缝里簌簌漏出,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雪。
“都来看!”沉山扯着嗓子喊,窑场的门早被踹开,附近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在门口。
他抄起块碎砖刮开神像脖颈处的釉层,更多骨渣混着暗红的血渍涌出来,“你们供的钟馗,吃的是活人骨头!”
人群炸开了锅。
有老妇突然跌坐在地,抓着胸口的护身符哭嚎:“我家柱子……去年修庙时说去搬泥胎……”她指甲抠进泥土里,“原来泥土里装的是我儿子!”
沉山扯下外袍裹住那尊神像,转头对发愣的陶匠们道:“官坊明日起置换安全陶俑,《识妖手册》人手一本。”他扫过人群里攥着破碗的小乞儿,声音软了些,“记住,神不吃人,吃人是那些躲在庙后的鬼。”
同一时刻,云岭镇的集市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阿离站在木台上,红腰带在夜风里翻卷,手里的扩音铜筒是夏启从系统换的,能让她的声音传到三条街外:“《食魂录》第一条——”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音调,“礼部侍郎柳元衡,启元三年参与‘铸魂工程’,收玄冥教贿银八万两,销毁工籍档案!”
台下百姓屏住呼吸。
阿离从怀里摸出块木牌,“啪”地拍在火盆上。
木牌刚沾到火苗就腾起黑烟,“柳元衡”三个字被烧得卷曲,像条垂死的蛇。
人群里突然传来抽噎声,是卖炊饼的王婶:“我家男人……就是那年说去修忠烈祠,再没回来……”
“第二条!”阿离提高声音,又扔进去一块木牌,“庆王府外院管事周成,私扣赈灾粮填窑坑,每尊神像里埋三条人命!”火盆里的火苗“轰”地蹿高,照得她眼睛发亮,“今天起,我们不替他们守秘密!”
有个青年突然挤到台前,手里攥着半块褪色的工牌:“我爹是石匠,工牌上写着‘玄冥祠’!”他把工牌扔进火盆,“烧了!烧了这些吃人账!”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翻出压箱底的旧契约,有人扯下脖子上的护身符,木牌、纸页、碎玉片雨点般落进火盆,火星子噼里啪啦炸向夜空。
议事厅的烛火被穿堂风掀得摇晃时,快马的嘶鸣撞破了夜的寂静。
温知语刚替夏启研好朱墨,就见沉山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窑场的土:“殿下,窑场账本全带回来了,神像里的人骨……”他喉结动了动,“和西境失踪的三百工匠数目对得上。”
夏启的手指停在沙盘上,玄鸟玉牌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他刚要说话,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七抱着个焦黑的木匣冲进来,额角渗着汗:“京城急讯!裴文昭昨夜暴毙,书房烧了大半,只抢出这张残纸。”他抖开半片焦纸,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字:“……名单不止三百……他们认得玄鸟。”
夏启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抓起那片残纸,指腹蹭过焦痕,像是要摸出背后的血。
温知语凑过来看,突然倒抽冷气:“玄鸟是皇族图腾,裴文昭这话……”
“他们认得玄鸟。”夏启重复了一遍,声音像淬了冰。
他转身看向沙盘,上面插着六支代表镇压点的小旗,“可玄鸟认得的,从来不是名单。”他抄起朱笔,笔尖重重戳在京城的位置,“是该让某些人,记起玄鸟的眼睛,从来盯着该跪的人。”
“准备仪仗。”他放下笔,玉牌撞在案上发出清响,“三日后,我要以七皇子之名,回京祭祖。”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的一声闷响里,夏启望着案头那半片残纸,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
裴文昭的遗言还未传开,但有些事,该让京城的老人们记起来了——当年那个在矿难里扒瓦砾的七皇子,从来不是来烧庙的。
他烧的,是该跪在玄鸟脚下的名字。